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实诚人
大脑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马恩的话，它无法直接观测这些猫儿，也无法确认它们此时就在马恩的身边。在以往的交流中，马恩讲述的故事总有一些地方充斥着谎言，由此达成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它几乎要怀疑，这个大骗子又在故技重施了。
然而，它同时也明白，在宇宙那漆黑一片的深处有着人力所不能及的未知，而这些黑暗未知的触须在极其古早的时代就已经伸向这个星球，它们伴随这个星球成长，见证乃至于亲身参与到生命的诞生与毁灭中。幻梦境文京区的成立，以及发生在这个人造幻梦境中的种种事态，都是由这些未明之物带来的影响。
既然如此，也就不可能完全否定马恩陈述的“事实”——这些猫太过异常，导致马恩身上的所有远程设备都失效了。
大脑袋觉得自己能猜到马恩的真正目的，对方的陈述并不是在讲述自己的恐惧或得意，而是为了接续两人关于“路线”的交流，意图让自己改弦易张。哪怕它自认为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噩梦计划实施到底，马恩那边也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
这一点不奇怪，虽然马恩是个新世纪的年轻人，但却比它见过的许多人都要老派。大脑袋觉得自己不可能轻易让这个男人放弃，想要劝服他就需要更多的准备，更让人恼火的是，他还会时不时给人添堵。大脑袋早就被他叨烦了好几次了，自觉得很有发言权。
现在继续否定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也无法让他放弃……大脑袋心中如此思忖了片刻，对马恩说：“你可以将一只猫带回中枢，或许我有办法看到它，如果它真的存在。”
“但是，你其实还是不太相信。”马恩用肯定的语气说，他根本不用多想都知道大脑袋在揣测自己，甚至能够估摸出它的想法。相比起他过去在“邮局”的同事，大脑袋的思维就像是一条直线，不过，这种“一根筋”的表现也是许多埋头苦干的技术人员的特点。
正如大脑袋清楚马恩是个骗子，马恩也同样清楚大脑袋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无法坚持自己的想法，就无法落实持之以恒的行动。大脑袋应该会十分赞同这句话。不过，如果想法就有问题，落实到行动上的也只会是错误的路线。
马恩很少用强硬的姿态去拗转他人的想法，更喜欢因势利导将其放在一个能起作用的位置上。但这一次，他必须拗转大脑袋的想法，因为噩梦计划的风险正在扩大。不仅仅是现实里的风险，在幻梦境文京区里的风险也在激增，甚至比在现实里更加强烈——
马恩注视着远方的积云大漩涡，一边抚摸着怀里的猫，心想：不管这个现象有没有危险，促成这个现象产生的因素都很危险，也必然会对噩梦计划产生影响。
这是简单到了不证自明的结论。他相信大脑袋也有过那么一瞬会因此有所犹豫，但除非那种影响真正发生了，并切实影响到大脑袋的计划，它才有可能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在那之前，它多少还是心存侥幸。
“我会把猫带回中枢，想必您也清楚，幻梦境出现这么激烈的现象绝非偶然。我们和任何会干扰噩梦计划的人都处于实时的博弈状态，博弈优势和噩梦计划的进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幻梦境文京区的稳定。您觉得幻梦境现在稳定吗？”马恩这般反问。他等了一会，大脑袋那边一直沉默着，没有给出回应。
于是，马恩断言道：“我敢肯定，不解决猫的事情，幻梦境文京区别想安定下来。猫儿总是调皮又自我，一般的猫儿就足以让普通人焦头烂额，现在这里有一大群不一般的猫，你觉得它们不会大闹一场？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动荡，我们没可能在这种趋势下确保计划的进度——”
他顿了顿，掷地有声地说：“哪怕是第二套方案也不行，留给我们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完全押注在噩梦计划上，只会让我们血本无归！亲爱的惊奇先生，您在心存侥幸吗？”
马恩又等了一会，大脑袋才发出虚弱的声音：“我，我当然……不会心存侥幸。”
“您要知道，我十分愿意竭尽所能帮助您，就如您过去帮助我一样。”马恩在语气中注入诚恳，“我很高兴能够分享您的计划，因为我是一个爱好自由，向往星辰大海的现代人，我十分尊敬您这样富有才华的科学家。
抛开立场不提，我能够理解您的急切，也期盼您的成功。噩梦计划是由我们两人商定，由我们两人执行，我们贯彻了这个计划的每一个角落，它对您很重要，对我也像是亲儿子一般。但是，任何计划都有前提和极限，失去前者，计划会夭折，抵达后者，计划就没有继续执行的意义了。
承蒙您的信任，我很负责地告知于您。鉴于当前的状况，两者都已经陷入困境了。这不是由您和我的个人意愿决定的。噩梦计划的核心受到影响，无论更换多少套方案都没用！”
“马恩……”大脑袋听得明白，但也因此显得沮丧。它多么希望马恩在欺骗自己，然而马恩讲述的内容，它全都能够理解。马恩的话是如此直白，哪怕用上了敬语，也如讽刺一般。它已经没有心脏了，但仍旧生出一种心脏抽搐般的幻痛。
“听着，这不是开玩笑的，要确保噩梦计划能够继续下去，我们必须转移重心了。”马恩的语气变得沉重，“不解决猫的问题，无法消减它们带来的影响，我们做得再多，也如无根浮萍。”
“给我点时间，马恩，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大脑袋如哀求般说。
马恩都可以想象它坐立不安的样子了。他当然可以给大脑袋一点时间，如果大脑袋无法用技术去解决问题，它就只能沿着他给出的说法思考下去，由此得出必然的结论。
马恩没有说谎，只是给出了一个思考的脉络。他亲身经历了猫的怪诞，他相信大脑袋能够从技术上验证这个怪诞的真实性，并且他也相信大脑袋不会怀疑这个“它亲自验证的真实所推导出来的结论”。
就差一点——
马恩想着：就差这么一点点。
他会很有耐心地去等待大脑袋自己，亦或者是猫儿们，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为自己填补上最后的这一点点。他不能太过主动，否则就有可能又被大脑袋冠上“阴谋”的嫌疑，适得其反。
马恩从猫群中抱走了跟自己最亲近的一只，其它的猫儿只有几只扭头扫了一眼，舔了舔腿毛，便又当无事发生。当他回到安习馆的时候，梦境网络已经恢复如初，许多彻夜赶工的工作人员终于得以忙里偷闲，冒着大雨跑进学校周边的店铺里。其中，善信伢子经营的“幻梦卡夫卡”也并非揽客最多的一家店。
马恩看到明日花和自己的两个学生从“梦幻卡夫卡”中出来，井上凉子的面色还有些纠结，远远就能听到她说：“现在还在下雨呐，一定要今晚就出发吗？”
明日花和中田美智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明明就要和怪物战斗了，怎能因为一点雨就停滞不前？”
“少用鸡血来糊弄人了。”井上凉子毫不客气地说：“你们两个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
“哼哼——”中田美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就是不正面回应。
“我们总不可能赖在店里不走吧？等我们醒来，这就又是一场噩梦，我们全都给忘记了。我可不想一直做噩梦，也许外边有摆脱噩梦的办法。”明日花很是正经地解释，但井上凉子还是狐疑地盯着她。
“早点找到办法，早点得以安生，这可没错吧？”明日花这么说，井上凉子也无法反驳。只是在她看来，这么多人都没能找到办法，自己三人急于一时又有什么用呢？但这话说出来就有些打击人，她给全咽下去了。
三人嬉笑着打着雨伞走远了，看上去不像是冒险，而像是去郊游。马恩站在巷道里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雨幕中，也不是受到她们的话触动，其实他心中早有定计。
噩梦计划已经让很多人饱尝苦头了，他身为权限者，掌握的信息可比那些还在真相边缘打转的侦探多得多。如今噩梦计划有暂缓的可能，之前他下了猛药，现在完全缓和一下，先让大脑袋把噩梦计划的重心放在后遗症上。如此一来，也能表明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噩梦计划，而大脑袋有了重心的过渡，自然会重新振作起来。
他一边在脑海中设计，一边走进安习馆。不一会，就有官方的接待员迎上来，日岛政府的代表善信伢子正是其中之一。
“马恩先生！”她的脸色洋溢着喜悦之情。平日里她一直表现得和马恩有联系，却很少去打扰马恩，不过，今晚的动静有点实在让人心中忐忑。尽管官方已经在研究了，但她相信拥有核心权限的马恩能够带来更加明确的消息。她需要尽可能多的情报，总结出一个结论用以稳定人心。
“晚上好，善信伢子小姐。”马恩与之略作寒暄，没有推辞官方的咨询。
一行人进入校内的一间小型会议室。经过这几个月的努力工作，安习馆内闭锁的房间都被打开了，听说他们在驱逐怪物的过程中，也找到了一些新的样本。
“也就是说，你们发现了不少重复的怪物？”马恩问。
“说是重复也不尽然，只是在大多数特征上近似，但它们不能算作同一个种群，比鱼和鱼之间的差别大得多。大致是鸟和鱼糅杂在一起，但都同时具备鸟和鱼的特征。”官方人员这么解释。
马恩知道，这只是形容，并非那些东西就是鸟和鱼杂交出来的怪物。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官方人员谈及这几个月来的工作，尽管当初官方有通知知会，相关报告也会随进度整理，但马恩一直没有关注这些事情。他的精力更多是用在大脑袋、安习馆和家里，而两国官方大概也是乐见其成，关于新婚的问候比工作上的磋商更多。
马恩确实是两国往来的桥梁之一，但又不是全部。尤其在将权限移交给两国代表之后，他已经渐渐淡出相关活动。
官方人员用自己的成绩做开场白，将话题引回当前的异状上。
“并非只有今晚才发生过这种大规模的异常现象，昨晚亦是如此。”善信伢子接过话头，对马恩说：“您昨天也看到了吧？”
马恩直接回答道：“不仅仅是看到了，我是昨晚那次异常的参与者。不过，那边距离安习馆有些远。”随后，他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陷入的幻境：沙滩，大海和猫。
紧接着又说：“我是追寻猫而去的。”
“猫？”官方人员互视一眼，既没惊讶，也没质疑，只是再次确认：“您已经查证过了吗？真的和猫有关系吗？”
“没错，今晚我也是去找猫，那边发生了一些事情。虽然不好说明，但我认为，安习馆的异常现象并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尽管异常现象的规模宏大，但应该没有太多的影响。”
“确实如此，我们的专家也给出了相同的结论。异象和实质并不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官方人员的回答让善信伢子不由得侧目，她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会议室的人中最无知的一个。她现在只能紧闭嘴巴，专心听讲。
“我有自己的技术渠道，也许能够拿出一些数据。不过，我觉得你们那边的专家也联系我这边的渠道了。”马恩直白地说。
“啊，这是专家的事情，我们一般不会干涉。”官方人员笑了笑，含糊带了过去，“不过，如果马恩先生能够确认的话，我们就可以放出消息了。外边的其他人都等着解释呢。”
“关于猫的事情，怎么办？”马恩问到。
“我们只是联络员，具体事宜不都是由您这样的专家进行处理的吗？”官方人员说，“您的保密权限比我们还高。我们只想确认一下，您希望在公告里放出猫的消息吗？”
马恩没有任何迟疑，回答道：“不需要，我们在说的可不是一两只猫，而是一大群。我不认为其他人的好奇心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
官方人员点点头，在手环终端上做了记录，随后站起身向马恩和善信伢子告辞：“我们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公告今晚就能出台，更详细的报告会在三日内转交到善信伢子小姐这边。祝两位今晚能有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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