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右眼的封印 人界历380年5月 4
第二天是第五个月份的22日,迎来了入春以来的第一次坏天气。
大颗的雨滴被不时吹来的风推着狠狠砸到窗户上,尤吉欧停下了擦剑的手,望着才刚刚下课就已经失去了索鲁斯光芒的阴暗天空。
重重的乌云如同生物一般扭动,从缝隙中可以看到紫色的雷光。在卢利特村里,这种会将新播麦种冲走的春季暴雨在所有村民眼里都是仇敌,爱丽丝小时候曾经成功试用了一次天气预测的神圣术,当时整个村子兴奋得像是开庆典一样。不过,这样的好处也只享受了短短两年时间。
在进入学院开始学习神圣术之后,尤吉欧才真正感受到爱丽丝的才能有多么出众。作用于天气与地形这种自然定理上的神圣术,都是那种术式达到百行以上的高位神圣术,而且是最难的一类,即使是现在的尤吉欧也无法预测明天究竟是晴是雨。如果来学习的是当时已经能够提早一周预测到暴风雨到来的爱丽丝,现在搞不好已经学会了能操纵天气的神圣术了。难道说,这个天气是爱丽丝对于到现在还没能来迎接自己的尤吉欧在发脾气?
“唉……”
尤吉欧将这无以寄托的思念随着叹息吐出体外,用油布认真地擦拭起有些蒙尘的蓝银色剑刃。虽然他从来不忘记每周保养一次“蓝蔷薇之剑”,但自从进了学院之后,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把它拔/出/来。每天的练习都是用木剑,测定比赛为了公平也是规定用同样性能的剑。学院的标准剑和属于神器的蓝蔷薇之剑相比要轻得多,甚至让尤吉欧有些担心在用力挥舞的时候会不会脱手飞出去,不过也不可能为此而把这支会将便宜的铁剑轻易斩断的剑拿出来用就是了。
能够用这把剑毫不顾虑地斩下去的对象,恐怕也只有那些生物(··)了。尤吉欧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搭档正在对面长椅上保养的那把剑。
在卢利特南方的森林里,耸立着“恶魔巨杉”基家斯西达,他们将最顶端那如铁块一般重的树枝切下来,并大费周章地带到央都(桐人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干脆随便找一个地方把它种了吧”),并交给了和卡利塔老人是旧相识的工艺师萨多雷,请他研磨成剑的形状。而在花了整整一年之后,才打造出来了这样一把剑。
而那个固执得无与伦比的工艺师萨多雷虽然板着脸抱怨说“能用十年的黑炼岩磨刀石都用坏了六个”,却又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工作,所以不收钱了。
完成的黑剑有着深色的光泽,让人无法想象它原来是一根树枝。桐人在两个半月前用它与沃罗·利凡玎进行比试,最后漂亮地打了一个平手,但之后就将它收进了黑皮革的剑鞘之中,只有在保养的时候会拔/出/来。
尤吉欧此时觉得,也许在两人还留在学院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没有使用这两把剑的机会了。无法在学院里的正式比赛使用,也很难想象两人会和其他学生进行“使用自带真剑”的私人比试。
也就是说,必须在今年被选为学院代表剑士,得以在帝国剑武大会登场之后才有握着蓝蔷薇之剑战斗的机会了。当然,这正是尤吉欧的目标所在,但是他对于自己能否在第一次出现于大舞台,进行一击决胜制比赛时灵活地运用这把沉重的剑,感到非常的不安。
对方可能不是学生,而是帝立骑士团与各流派宗门的高手,也就是说他们的剑也应该都是好货。虽然只是一次比试,但要害遭到重击的话,虽然不会丧命,却也可能受到要治疗一两个月才能恢复的重伤。
事实上,上一届成为学院代表的沃罗·利凡玎以及索尔狄丽娜学姐都是抽中了骑士团代表而失败,丽娜学姐只是鞭子被斩断,剑也被打飞而已,但沃罗是左肩的骨头被打得粉碎。用普通的神圣术进行的治疗只能使伤口愈合阻止天命的减少,却无法连骨头也接上,因此沃罗现在应该还在疗养吧。
在校舍公告牌上那每周一贴的报纸里有提到,那个骑士团代表似乎是出身于帝国贵族中的超级名门,一等爵乌尔斯布鲁格家族。继剑武大会之后,四月举行的“四帝国统一大会”上他也取得了第一名,有幸被公理教会招揽进其神圣的殿堂。
败给这样的对手,想必丽娜学姐两人也会觉得无可奈何吧。但是对尤吉欧来说,他有着无论对手是谁也必须将其打败的理由。在明年的统一大会上,他绝对要以诺兰卡鲁斯代表的身份取得第一,踏入中央大圣堂。
——到那时候就全看你的了,请助我一臂之力。
他一边在心里对爱剑说着话,一边将它的剑尖也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桐人正从对折的油布中把剑拔/出/来。尤吉欧看了一会儿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的漆黑剑刃后,对桐人说道:
“嗳,桐人。”
“?”
“你决定好要给这把剑起什么名字了吗?”
这是自那把剑打造完成之后,尤吉欧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桐人也第四次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哎呀……还没……”
“赶快决定下来吧,老是叫它‘黑剑’的话,这把剑也太可怜了。”
“嗯。在我生活的地方,剑的名字是一开始就定好的……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就在尤吉欧正要再好好地劝劝乱找借口的桐人时,却看到对方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话,他不由得眨了眨眼。
“怎、怎么了?”
“等一下,刚才响起的是四点半的钟声吧?”
“咦……”
尤吉欧仔细倾听,听到了断断续续的钟声混杂在风的怒吼中传来。
“真的啊,都这个时间了。之前漏听了四点的钟。”
尤吉欧看着几乎已经完全失去阳光的窗外嘟哝着,桐人则是以严肃的表情低声说道:
“罗妮耶她们真慢啊。”
尤吉欧猛地屏住了呼吸。说起来,自蒂洁和罗妮耶成为侍从之后,两人从来不曾在四点钟声响起之后还没有来房间里打扫。尤吉欧压下慢慢爬到喉咙处的不安感,轻轻耸了耸肩。
“毕竟暴风雨这么大啊,是在等雨停吧?学院守则里也没规定扫除开始的时间……”
“那两个人会因为下雨而迟到吗……”
桐人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看向自己的手掌,然后说道: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去一趟初等练士宿舍看看,有可能会在路上和她们错过,尤吉欧你就等在这里。”
桐人将保养完毕的黑剑仔细地收回鞘内,放到了桌子上后站了起来。他披上了防雨的薄外套,用左手合上锁扣的同时,用右手打开了窗户。
“喂,桐人你还是从门口……”
尤吉欧皱着眉头忍受着混杂了雨滴的强风对桐人说着,但此时搭档已经轻盈地跳上长到窗口附近的树枝,随着一阵沙沙的声音消失了。尤吉欧为他的急性子叹气,将他临走前没有合上的窗户关好。
在暴风雨的声音小下来之后,反倒显得墙上那油灯燃烧的声音变大了。
尤吉欧带着毫无来由的不好预感回到了长椅上,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蓝蔷薇之剑,缓缓地收到了鞘中。
高位的神圣术可以调查某人的所在地,但却需要大量的空间神圣力,所以没有媒介的话是无法使用的。而且在学院里,禁止随便向他人使用哪怕是无害的术式,因此现在的尤吉欧只能空坐在长椅上继续等待。
在过了犹如几小时一般长的几分钟后——轻轻的敲门声终于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尤吉欧长出了一口气。他一边想着“让你从窗户出去,不错过才怪呢”,一边从长椅上站起,迅速穿过房间推开了门。
“太好了,让人担……”
尤吉欧还没说完,就惊愕地把话咽了回去。映入他眼帘的,不是熟悉的红色与褐色,而是被风吹乱的淡茶色头发。
站在走廊里的少女既不是罗妮耶也不是蒂洁。她那整齐的短发与灰色的初等练士制服被雨打湿,淌着水滴的脸颊苍白而无血色。那让人联想到小鹿的眼睛此时瞪得很大,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少女抬头看着茫然站在原地的尤吉欧,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那个……您是尤吉欧上级修剑士大人吗?”
“啊……是、是的,你是?”
“我……我是芙蕾妮卡·杰斯奇初等练士。未曾事先约定就冒昧来访,实在非常抱歉……但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就是芙蕾妮卡啊……”
尤吉欧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瘦小的初等练士。看着她那纤细得不像是剑士的身体,以及比起持剑更适合编织花环的小手,尤吉欧的心中再次对那个肆意侮辱她的温贝尔涌现出了怒意。
但是还没等尤吉欧说什么,双手紧握在胸前的芙蕾妮卡就慌张地开口了。
“那个……我衷心感谢尤吉欧修剑士大人这次为我和温贝尔·吉泽克大人的事情所作出的努力。那个……之前的事情您已经知道所以我就不再说明了……吉泽克修剑士今天又命令我在晚上,去做一些……让我此时难以启齿的服侍……”
芙蕾妮卡光是说出这件事就仿佛受到了一种灼烧着全身的耻辱,她尽全力调整着苍白的脸上露出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对蒂洁和罗妮耶说,如果还要继续接受这种命令的话,干……干脆从学院退学算了。两人听我说完之后,就说要直接找吉泽克大人恳求,然后离开了宿舍……”
“你说什么?”
尤吉欧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握在白色皮革剑鞘上的指尖变得冰凉无比。
“但是我等了好久都没见她们回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们是在什么时候出去的?”
“那个……应该是在三点半的钟声响起后不久吧……”
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尤吉欧屏住呼吸,凝视着走廊对面的门。也就是说,蒂洁她们一直都和自己一样待在修剑士宿舍的三楼吗?如果只是抗议和恳求的话,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
他猛然回头,看着依然被风雨拍打着的窗户,但是桐人依然没有回来的迹象。在这样的暴风雨下,从这里到初等练士宿舍走个来回就得花上十五分钟。尤吉欧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迅速对芙蕾妮卡说道:
“我知道了。我去看看情况,你在这个房间等着。还有,如果桐人回来的话,叫他去温贝尔他们的房间一趟。”
芙蕾妮卡不安地点了点头,尤吉欧将她留下后走出了房间。在有着木片拼花装饰的走廊上走了几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保养完毕的蓝蔷薇之剑,但是此时他不想浪费时间将它放回去,于是就将它换到左手上轻轻拿着,沿着弯曲的走廊向东快速走去。
每走一步,都感觉不安在自己心中越发壮大。
蒂洁和罗妮耶之所以会直接去找温贝尔恳求,理由是很明显的。尤吉欧和桐人的直接抗议没有效果当然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蒂洁昨天在尤吉欧的房间里说的那句话——要变得坚强起来,让自己能够说出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如今她正是要实践这句话。
但是,搞不好这才是……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吗?不是为了陷害我,而是为了陷害蒂洁她们?”
尤吉欧一边跑着一边像是呻吟似的自言自语着。
同样是练士,或者同样是修剑士的话,说什么话几乎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初等练士向上级修剑士抗议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不仔细选择用词的话,很容易被人根据学院守则定性为无礼行为。出现这种情况的话,修剑士就有了作为教官代理人的“惩罚权”。就像过去桐人用泥土弄脏了沃罗·利凡玎的制服时那样。
尤吉欧拼命地在脑子里翻动着学院守则。
——上级修剑士行驶惩罚权的场合,只允许使用下列三种命令中的一种。一、打扫学院用地(面积另有记述)。二、使用木剑的训练(内容另有记述)。三、和修剑士本人的比试(规则另有记述)。另外,所有惩罚都以上级法的规定为优先。
在这个情况下,上级法指的是帝国基本法与禁忌目录。也就是说,不可无故减少他人天命的禁忌是优先于惩罚权之上的。就算温贝尔命令蒂洁她们与自己比试,使用的不是点到即止而是一击决胜规则,只要两人不答应的话就不会受到肉体上的危害。因此,哪怕温贝尔行使了惩罚权,也应该不需要太过担心。
但是,那仿佛在穿刺着心脏的不安感依然没有消失。
尤吉欧跑到三楼环形走廊的最东面,站在那扇关闭的门前,没等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就伸出右拳用力地敲着门。
几秒钟后,门后传来了温贝尔的声音。
“哎呀呀,来得真是够迟的呢,尤吉欧上级修剑士大人。来来,赶快请进吧!”
这种仿佛预料到尤吉欧会来的语气,让他更加焦虑起来,于是他一口气将门打开。
自购的高级油灯光线被调得很弱,共用的客厅比那一天显得更加昏暗。而且点着浓重的东域产香料,整个屋子都被淡淡的烟所弥漫。尤吉欧皱着眉头忍受着刺鼻的气味,视线迅速地巡视了几下。
莱欧斯和温贝尔披着和那一天一样的纤薄长衣坐在中间的长椅上。背对着尤吉欧的莱欧斯依然把双脚放在桌子上,左手端着一个薄薄的玻璃杯,里面倒着浅浅的一层暗红色液体,看来是葡萄酒。虽然上级修剑士有着一定的自由可以在宿舍内喝酒,但是在非休息日的时间喝酒是完全不值得称道的。
坐在对面的温贝尔似乎也喝了一些酒,此时他那有些发红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抬头看着尤吉欧说道:
“别站在那儿嘛,坐下来如何,尤吉欧大人?我们刚好开了一瓶西帝国产的五十年好酒,这可是平民很难喝到的东西哦。”
温贝尔不只请尤吉欧坐下,甚至还劝他一起喝酒,这让尤吉欧觉得更加不对劲了。他沉默地看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很昏暗,但起码还是能看得出来这里只有三个人。
罗妮耶和蒂洁是没有来这里吗,或者是已经走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没有来桐人和尤吉欧的房间,明明就在同一楼啊?虽然有几个疑问在尤吉欧的脑内掠过,但他还是暂时松了口气,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不喝酒的。更重要的是,吉泽克修剑士大人……”
尤吉欧上前一步,谨慎地选择着用词质问道:
“恕我冒昧,不知我的侍从蒂洁·修特利尼初等练士以及桐人修剑士的侍从罗妮耶·亚拉贝尔初等练士是否曾经造访此处?”
尤吉欧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而回答他的不是温贝尔,而是一直背对着他的莱欧斯·安提诺斯。莱欧斯举起左手的酒杯,转头以细长的眼睛盯着尤吉欧。
“尤吉欧修剑士大人,您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啊。喝一杯提提神如何?”
“不必劳您挂心,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吗?”
“呵呵,这可真是遗憾。我这可真的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好意而已哦。”
尤吉欧发现自己紧握着剑鞘的左手已经微微渗出了汗水。莱欧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要将尤吉欧的这副神态当作下酒菜一般微微抿了一口酒之后,将杯子放回到桌上。
“唔……那两个人是尤吉欧大人和桐人大人的侍从吗?”
他用有些拖长的口气说完后,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残酒。
“敢突然要求面见站在所有学生之顶点的主席以及次席上级修剑士,这两位初等练士真是非常勇敢。不愧是两位的侍从啊。但是要记住,气势有时候是无礼也是不敬,你不这么觉得吗,尤吉欧修剑士大人?哎呀,我失言了,向尤吉欧大人询问贵族的礼仪是没有意义的啊,呵呵、呵呵呵……”
蒂洁和罗妮耶果然来过这里。
尤吉欧拼命忍住揪起莱欧斯衣领的冲动,用紧张的声音质问道:
“您的高论我下次有机会再洗耳恭听,蒂洁和罗妮耶现在在哪里?”
这次则是轮到温贝尔故意要让尤吉欧更加着急似的一边倒葡萄酒一边说道:
“尤吉欧大人,你的负担是不是太重了呢?像你这种在边境砍木头的人,居然要来指导一个贵族家的女儿,尽管只是一个最下级的贵族。呵呵呵,还是说……正是因为尤吉欧大人的指导不足,那两人才会对我这个四级爵家的长子做出缺乏礼数的行为呢?那么,尽管我有些不快,还是必须尽到我崇高的义务啊。毕竟,纠正下级爵士的行为,是上级爵士的义务所在。”
“温贝尔大人!你到底……”
还没等尤吉欧说出“干了什么”,温贝尔就伸出左手制止了他,然后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站了起来。接着莱欧斯也从椅子上站起,与他一起走到房间的东侧。
站在一起的两个上级贵族之子如同兄弟一般同时露出了恶毒的微笑,然后对视了一下。
“那么,就让尤吉欧大人来观赏今天最棒的节目吧,莱欧斯大人。”
“是啊,温贝尔。虽然观众少了一个,但我们已经等不及了。没事,反正他也很快就会过来的。”
“节目?等不及?”
看着尤吉欧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温贝尔点了点他细长的下巴。接着两人转过身,向西侧的寝室走去。尤吉欧也只能无奈地以跌跌撞撞的脚步跟了上去。
温贝尔打开门,寝室里被黑暗以及令人作呕的香料味所弥漫。莱欧斯先走了进去,温贝尔也紧随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看到这仿佛在地面爬行一般溢出的淡紫色烟雾,尤吉欧停住了脚步。仿佛这片烟雾,是不存在于这个修剑学院——甚至不存在于这个广大人界任何一处的真正邪恶。就连两年前,在尽头山脉地下洞窟遭遇到的那一群可怕的黑暗种族——哥布林烧起的烟,都无法与其相比。
尤吉欧条件反射地想转过脸去,却似乎又闻到了某种微弱的清新气味。这是他很熟悉的,与索露贝叶很相似的气味。
那是蒂洁的制服上散发出的气味。
“蒂洁……罗妮耶!”
就在他喊着侍从练士们的名字冲进寝室的时候,墙壁上的油灯点亮了。
尤吉欧看到的,是躺在有着顶盖的大床上的两个少女。不,应该说是倒在了上面。因为两人那灰色的初等练士制服上,绑着好几层赤红色的绳索。似乎是因为香气过于浓烈,两人那红色与茶色的瞳孔茫然地看向天花板一动不动,意识陷入了半模糊的状态。
“什……么,为什么……”
尤吉欧茫然地低语着,冲向床边准备解开两人的束缚,但就在此时……
“请你不要妄动!”
莱欧斯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伸出手掌拦在尤吉欧的眼前。尤吉欧只能无奈地看向他,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嘶哑的声音说道: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莱欧斯大人!为什么要对我和桐人的侍从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处置啊,尤吉欧大人。”
“无可……奈何?”
“正是。修特利尼初等练士以及亚拉贝尔初等练士在今天未曾事先提出见面请求就贸然来访,还对我等做出了极为失礼的举动。”
“失礼……是什么……”
尤吉欧茫然地重复着,此时温贝尔已经从墙边走了上来,嘴角露出笑意回答:
“哎呀呀,那说得可叫一个难听啊。真该让你也来听一听的……那两个下级贵族的丫头,居然敢说我这个四等爵士毫无理由地虐待自己的侍从,以此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可是以次席上级修剑士的身份正确地指导芙蕾妮卡啊?就算我再怎么宽宏大量,对于如此严重的无礼行为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还不只如此呢,尤吉欧大人,这两个人还说和温贝尔同住的我也有责任,真是莫名其妙。我当时说我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结果更让人吃惊了……这个六等爵家的小丫头,居然对我这个三等爵家的长子说出‘你没有贵族的荣誉感吗!’这样的话来!哎呀呀,真是受不了。”
然后温贝尔和莱欧斯再次对视了一眼,发出了“嘿嘿嘿”、“呵呵呵”这样压抑的笑声。
很明显,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设的局。温贝尔知道自己的侍从芙蕾妮卡与罗妮耶关系很好,然后就故意一直虐待与侮辱芙蕾妮卡,一直等到蒂洁她们直接找上门来抗议。
当然,蒂洁她们在一开始也是注意着用词的。但肯定是被莱欧斯他们那阴阳怪气的口气所挑衅,最终说出了能够被定性为无礼行为的话来。
——然而。
“但是,莱欧斯大人,就算真的有发生这种事……将她们用绳子捆起,关闭在寝室里,也是大大超出了修剑士惩罚权的行为了吧!”
尤吉欧好不容易忍住了快要爆发出来的感情,说道。
蒂洁和罗妮耶似乎只是在制服上被捆上了绳子,身体并没有受伤。但是在学院守则里规定,对于做出无礼行为的练士,能做出的只有扫除、练习以及比试这三种惩罚而已。用绳子将其捆绑明显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也就是说,莱欧斯他们的行为才是违反了学院守则——
“修剑士惩罚权?”
莱欧斯突然重复了这句话,弯下他瘦长的身躯将脸凑到尤吉欧身旁。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用的是惩罚权这种哄小孩子的权利了?”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学院守则里,严密地规定了对练士的无礼行为所能做出的惩罚……”
“那是你的误会而已。你忘记了学院守则里有这么一条补充说明了吗?——另外,所有惩罚都以上级法的规定为优先。”
说到这里,莱欧斯的表情突然一变,他那鲜红嘴唇的两端向上翘起,露出尤吉欧从未见过的残忍笑容。
“上级法也就是禁忌目录,以及帝国基本法。因此,我们无法擅自减少这两个丫头的天命。使用的绳子也都是东域的丝绸制作的高级货,有着很好的弹性……这可是好东西啊,不管绑得多牢,也不会让人受伤。”
“但、但是!不管是再高级的绳子,将学生束缚起来的惩罚也是……”
“你还不明白吗,尤吉欧修剑士大人?以上级法为优先,意味着……我这个三等爵家的长子,能对这两个六等爵家出身的丫头,行使贵族裁决权而非修剑士惩罚权(·······)啊!”
——贵族、裁决权。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尤吉欧马上想起了之前郊游时蒂洁说过的话。
只有四等以上的爵士才拥有贵族裁决权,而五等以下的爵士反过来会成为上级贵族的裁决对象……
莱欧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享受尤吉欧那茫然的表情,然后他夸张地摊开双手,大声地叫喊道:
“裁决权才是上级贵族最大的特权!虽然行使的对象只有五等与六等爵士及其亲属,以及在私人领地生活的平民,但是惩罚的内容却可以自行决定!当然,这样的惩罚必须服从禁忌目录,但反过来说,只要不触犯禁忌那就做什么都可以!”
听到这里,尤吉欧才终于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开口说道:
“但……但是!虽然说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将十五六岁的少女捆绑起来也实在太过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贝尔突然发出了尖利的笑声,他笑得全身颤抖,连那身黄色的长衣都弄乱了。
“哈哈哈,这、这可真是太棒了啊,莱欧斯大人!尤吉欧修剑士大人,似乎是以为我们的裁决就仅仅是用绳子将她们捆起来呢!”
“呵呵呵,没办法呀温贝尔。人家是从遥远的边境山村来到央都,就连服侍的修剑士也是平民出身啊!算了,今天就让尤吉欧大人了解一下吧……了解我们上级贵族是多么的尊贵!”
莱欧斯说完就转过身去——
他走到蒂洁和罗妮耶横躺着的床边,毫不犹豫地跪坐到床单上。床顿时发出的吱呀声响,让一直处于朦胧状态的蒂洁眨了眨眼。
红色的眼睛缓缓张开,看到了正要压到自己身上的莱欧斯,然后一阵尖叫在寝室中响起。
“不……不要啊!”
蒂洁挣扎着身子想要逃走,但是手和脚都被捆住让她无法如愿。莱欧斯伸出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抚摸着蒂洁的脸颊。
温贝尔也爬上了床,伸手向罗妮耶的脚摸去。随后清醒过来的罗妮耶也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发出了声音变调的惨叫。
此时,尤吉欧终于明白了,在离自己仅仅三梅尔远的地方,将要发生什么“裁决”。
莱欧斯和温贝尔正准备以自己的身体去玷污蒂洁和罗妮耶。原本尤吉欧认为只有得到史提西亚神之祝福的男女之间才能做的行为,他们正以贵族裁决权的名义强行索求。
在明白了这一点的瞬间,尤吉欧大喊起来。
“住手啊!”
就在他踏前一步,打算奔到床边去阻止这一切的时候,莱欧斯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放光地大喊:
“不许动,平民!”
他的右手依然抚摸着蒂洁的脸,左手指着尤吉欧的脸说道:
“这是根据帝国基本法与禁忌目录做出的、正当且严肃的贵族裁决!而且,妨碍裁决权也是重大的违法行为!如果你敢再上前一步,你就会变成破坏法律的罪人!”
“这……”
这种事情谁管你!
从蒂洁和罗妮耶旁边滚开!
尤吉欧想要这样叫喊,想要一边大喊一边向莱欧斯继续冲去,但是——
他的双脚突然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一样无法动弹,结果一时收势不住跪了下去,尽管他慌忙地站了起来,脚却依然不听使唤。
莱欧斯说的那句“破坏法律的罪人”在他脑中不停回响。法律算什么,哪怕成为罪人也要救蒂洁和罗妮耶——尤吉欧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此时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对他耳语着——
公理教会至高无上。禁忌目录不可动摇。不得违反,不容侵犯。不管是谁都必须遵从。
“呜……”
尤吉欧咬紧牙关,拼命对抗着这个声音,想要拖动自己的右脚。但此刻那双平时常穿的皮革长靴,以及穿在里面的脚,都变得如同铅块一般沉重。莱欧斯看着拼命抵抗的尤吉欧,像是嘲笑一般地低声说道:
“这就对了,你就老老实实在那里看戏吧。”
“呜……啊……”
尤吉欧顾不上听他的话,而是拼命地移动着右脚,终于蹬到了地面,但是却怎么也动不了身体。就在他忙于挣扎的时候,莱欧斯两人的脏手,已经向床上的蒂洁与罗妮耶伸去。
“——学长。”
听到这道微弱的声音,无法动弹的尤吉欧将视线移了过去。
被莱欧斯压在身下的蒂洁脸转了过来,直直地盯着尤吉欧。原本如同苹果一般艳红的脸颊此时已经因为害怕而变得铁青,但眼睛里已经恢复了那体现着坚定意志的光辉。
“学长,别过来。我没事的……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虽然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但是蒂洁依然坚定地将这句话说完,然后点了点头将脸转了回去。在瞪了莱欧斯一眼后,她紧紧地闭起了眼睛。而她身边的罗妮耶则是将脸压在蒂洁的肩膀上,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
目睹着少女们的决心,莱欧斯有些惊讶地退却了——
但很快又浮现出恶毒的微笑低声说道:
“就一个六等爵家的小丫头来说还是挺有决心的嘛。看来就连观赏她们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乐趣啊,温贝尔。”
“那么就让我们来比比谁能让她们先哭喊出来吧,莱欧斯大人。”
两人说着这种完全不见贵族荣誉感何在的话语,脸上只剩下了仿佛要爆发出来的兴奋与欲望。
[img=700,1036]https://rss.sfacg/web/novel/images/UploadPic/2019/01/f98312a7-6946-4403-b8f6-a1d00971cc96.jpg[/img]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尤吉欧一边拼命地想要踏出无法动弹的脚,一边在半麻痹的脑中如此想着。是的,是两年前在北方洞窟里见到的那些哥布林的脸。他们此时的表情,与那些对尤吉欧和桐人举起屠刀的黑暗国度居民一模一样。
莱欧斯和温贝尔同时对蒂洁和罗妮耶的脸伸出手去,用指尖在她们的额头和脸上滑动着,仿佛是要煽动起她们的恐惧与耻辱之心。同时两人还巧妙地避开了双唇,是因为在发下婚姻的誓约之前,禁止男女通过嘴唇的直接接触。但是——既然连这种事情都是禁忌,那么为什么这部法律允许一个人以暴力去凌/辱一个未婚的少女?这样的法律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吱。
右眼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每当尤吉欧对法律与教会抱有疑问时,这种奇怪的疼痛总是会出现。
平时在感觉到这种疼痛的时候,他就会条件反射式地停止思考。但是现在,只有现在,尤吉欧痛苦地趴在地上,继续思考着。
所有的法律与禁忌,应该都是为了让生活在人界的所有人民能够幸福生活而存在的。不可偷盗,不可伤害,然后也不得违抗公理教会。因为所有人民都遵守这一点,才保证了世界的和平。
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法律就只是“禁止”呢?不用列出那长达数百页的无数禁止条例,只要这么写不就行了吗?任何人都必须尊重他人,心怀敬意,拥有仁爱之心。只要禁忌目录里写上这么一条,莱欧斯他们就不可能对蒂洁和罗妮耶设下陷阱将其肆意玩弄了啊。
也就是说,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教会有着无上的权威,却依然不能让所有人类心中只存在善意,因为……因为……
人类本来就同时拥有着善恶两面(··············)。
禁忌目录只能压制人类的一小部分恶,所以莱欧斯和温贝尔才能轻松地找到法律的漏洞。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根据法律来玷污这两个无辜少女的。而且,尤吉欧没有任何权力去妨碍他们。在这个瞬间,法律允许了莱欧斯他们的行动,却禁止了尤吉欧的行动。
上级贵族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尤吉欧的存在,一边用放着精光的双眼扫视着少女们的全身一边站了起来。他们解开长衣,向两个少女身上压去,准备做出决定性的行为。
在感觉到他们接近的时候,蒂洁和罗妮耶的脸因为比之前更大的恐惧与厌恶而变得扭曲起来。罗妮耶像是在恳求着什么似的猛烈摇头,但是莱欧斯他们似乎连这点都觉得快乐似的,慢慢地、慢慢地接近她们。
终于,罗妮耶的口中再次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不、不要……不要……不要啊!”
好友的哭声,似乎让蒂洁也到达了极限,惨叫随着眼泪奔涌而出。
“不要……救救我……救救我,尤吉欧学长!尤吉欧学长!”
对于为了帮助朋友芙蕾妮卡,鼓起勇气展开行动的蒂洁和罗妮耶,法律给予了如此残酷的惩罚。
对于使用计谋,给少女们设下陷阱,现在正要夺去她们纯洁的莱欧斯和温贝尔,法律却无法阻止他们。
如果说遵守这样的法律才是所谓的善——
“我……”
尤吉欧拼命地站起了仿佛被灌满了铅的全身,伸出右手想要拔出左手的蓝蔷薇之剑。此时他的右眼甚至已经称不上是疼痛,而是已经变成了灼热的火焰,染红了他的视野。但是他依然无视了这一切,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在拔出有着锋锐剑刃的这把武器,向莱欧斯他们挥去的瞬间,尤吉欧大概会失去在这个学院里得到的所有东西吧。上级修剑士第五名的宝座、学籍,就连成为学院代表剑士在剑武大会上出场的目标都会荡然无存。
但是,如果此时旁观着莱欧斯他们的行为而什么都不做的话,肯定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那正是剑士的自豪……不,是自己的心。
前天在森林里游玩的时候,桐人是这么说的——有那种被法律禁止,但是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那是比法律,比禁忌,甚至比公理教会都还要重要的东西。
尤吉欧此时终于理解了,八年前,爱丽丝为什么会碰触到暗之国的领土。
那个时候,爱丽丝肯定是要去救那个被整合骑士贯穿了胸口而濒临死亡的暗黑骑士。她也是为了自己心中重要的东西而这么做的。
而现在,就轮到尤吉欧了。虽然他依然无法说清这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许对生活在人界里的许多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恶”。
“但是……我!”
尤吉欧以变得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吼出声,想将蓝蔷薇之剑从剑鞘里拔出。
但是。
啪吱——仿佛是剑与鞘,不,应该说整个右手像是被完全冰冻了似的停下了动作。同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眼传至大脑中央。已经被染成一片血红的视野迸射出火花,让尤吉欧的意识恍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这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这和八年前,在卢利特的教会广场上想要帮助被整合骑士带走的爱丽丝时一模一样。
尤吉欧把剑拔出了几微限后,就再也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
他的双脚像是在地面生根了似的一动不动。
莱欧斯和温贝尔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却只看到尤吉欧握着剑痛苦地站在原地。两人嗤笑了一声,然后动作变得更慢,像是故意要让尤吉欧看清似的,腰部向着哭喊着的蒂洁两人靠去。
此时,尤吉欧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符号遮挡在自己眼前。
在已经被染成淡红色的右眼视野中央,几个闪着血红色光芒的神圣文字排成一圈,并且顺时针地旋转着。尤吉欧虽然知道它们读作“SYSTEMALERT:CODE871”,但是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尤吉欧的直觉却告诉他,这是一种“封印”。设置在右眼深处的这个封印,在八年前那个时候以及现在,一直妨碍着尤吉欧的行动,强制他服从法律。因此在那个时候,他只能看着爱丽丝被带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呜……啊……吼!”
尤吉欧拼命地将快要消失的意识拉回,凝视着深红色的封印,以及在封印后正要侵犯两个少女身体的莱欧斯与温贝尔。
不可饶恕。绝对不可饶恕。尤吉欧将对两人的恨意化为力量,驱动着右手。剑刃在剑鞘之中缓缓移动,而视野里的神圣文字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不、不要啊——学长!!”
蒂洁大喊起来。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尤吉欧也发出了怒吼,就在这个瞬间——
他的右眼迸射出了银色的光芒,随着“啪咔”的一声,整个眼球从眼眶里飞了出来。
虽然视野少了一半,但是尤吉欧已经意识不到这一切了,他猛地拔出了蓝蔷薇之剑。还没等他全部拔出,剑刃上已经发出了蓝色的光芒。
艾恩葛朗特流绝技,水平斩。
莱欧斯似乎是眼角扫到了这如同闪电的一击,在千钧一发之际向下避开了。长长的金发接触到剑刃的部分瞬间消失。
但是,在他身后的温贝尔却没能及时注意到尤吉欧的动作。在他停下动作,慢慢向左边看来的时候,双眼猛然瞪大。
“呀……”
在发出短暂惨叫的同时,他条件反射地举起左手抵挡。然而蓝蔷薇之剑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似的狠狠斩入他的手肘部位。
尤吉欧没有感受到什么明确的命中感,但是温贝尔的左前臂却已经被斩成两半,前端旋转着飞向空中,落到了豪华的地毯上。
不管是谁都呆住了,不只做不出动作,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尤吉欧保持着挥剑斩下的姿势,右眼已经感受不到眼球的存在,只留下阵阵疼痛。
终于——
温贝尔那高举的左臂上,切断面处“噗嗤”一声喷出了大量的血液。其中大部分掉落到光亮的床单上,将其染得通红,一部分则是洒向尤吉欧的左半身,将他的蓝色制服染出黑色的斑点。
“不……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一阵尖利的叫喊从温贝尔口中传出。他大张着眼睛和嘴巴,看着从自己手上不断流出的血液。
“我……我的……我的手啊!血流出来了……流了好多!天命……天命在减少啊!”
他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用右手按住切断面,但这样依然无法止血。红色的液体依然不停地滴落到床单上,向他左边的莱欧斯流去。
“莱、莱欧斯大人!对我用神圣术!不,普通的神圣术来不及……天命,请分给我天命吧!”
温贝尔伸出沾满了鲜血的右手向莱欧斯抓去,但是莱欧斯却轻轻闪过跳下了床。蒂洁和罗妮耶似乎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脸恍惚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莱欧斯大人,给我天命!”
莱欧斯用同时带着惊讶与冷淡的眼神看向不停叫喊着的温贝尔,说道:
“别叫得那么大声,温贝尔。掉了一只手而已,天命不会消光的……嗯,我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点。把那丝绸绳拿去绑上,这样就能止血了。”
“怎、怎么能这样……”
“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吧,温贝尔?”
温贝尔此时正拼命地将绑在罗妮耶两人脚上的两根绳子解开,然后在自己的伤口上扎紧。而莱欧斯则是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俯视着依然保持着挥剑姿势的尤吉欧。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几次此时已经变得无比扭曲的嘴唇。
“把你的手砍掉的,就是这个乡巴佬的剑啊。太棒了……我还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犯下这么大禁忌的人类啊。我本来也只是期待着他能做出什么无礼行为而已,没想到他居然能违反禁忌目录!真是太棒了!”
莱欧斯转身向床对面的墙走去,解开的长衣在空中飞舞。他从墙上拿下一把收在红色皮革剑鞘里的剑。
“从原则上来说,贵族裁决权的对象只有下级贵族和私有领地里的居民……但是对犯下禁忌的大罪人可就没有这个限制了!”
他以比要玷污蒂洁时还要兴奋的声音大喊,然后刷地拔剑出鞘,右手将如同镜面一般反射着银色光芒的剑高高举起。
窗外响起了更加猛烈的雷鸣。紫色的电光透过刀身的反射,映入尤吉欧的左眼。很明显,莱欧斯·安提诺斯想要以那把剑制裁尤吉欧……也就是将他杀死。但是尤吉欧却没有动。违反禁忌目录,因为神秘封印而导致失去右眼,又用剑将温贝尔砍伤——连续的冲击实在过于猛烈,让他别说摆出架势了,就连动都动不了。
“呵呵,呵呵呵……真是遗憾啊,尤吉欧修剑士大人。我本来还期待着下个月的测定比赛能和您交手,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和您告别。”
莱欧斯的声音里已经能听出疯狂的喜悦,一步一步地向尤吉欧走来。
尤吉欧用模糊的左眼看着高高举起的剑。
尽管想着必须闪躲,不能在这里被杀,但是心底里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在劝他放弃。他还是永远失去了成为整合骑士并与爱丽丝重逢的梦想。爱剑已经尝到了人的血液,尤吉欧成为了大罪人。但是起码最后还是拯救了蒂洁和罗妮耶。想必莱欧斯和温贝尔已经不会想去侵犯她们了吧,那么——至少在犯下的这可怕罪行中,还是有着一丝救赎存在。
“呵呵,呵呵呵……就算是我,还是第一次用真剑来砍下人的头颅啊。不,就连父亲和叔叔也未曾做到这一点。这样我就能变得更强……比那个高高在上的利凡玎家继承人还要强大得多。”
莱欧斯的剑再次闪起白光,随后雷声响起。就连趴在地上抱着自己左手的温贝尔似乎也暂时忘记了伤痛似的瞪大双眼,而依然被绑在床上的蒂洁则拼命地想要说些什么。
尤吉欧对虽然仅仅相处了一个月,但是已经尽力做好侍从工作的初等练士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低下了头。
“尤吉欧修剑士,不,大罪人尤吉欧!我,三等爵士家长子莱欧斯·安提诺斯,此刻将以贵族裁决权对你行刑!将你的所有天命奉献给神……偿还你的罪孽吧!”
莱欧斯·安提诺斯高声吼叫着,然后他的剑也开始随之发出声音——
叮!室内响起了猛烈的撞击声。尤吉欧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剑将自己的头砍下来,他缓缓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莱欧斯的剑才挥到一半,就被另外一把有着漆黑剑刃的长剑从下方挡住了。从尤吉欧背后直直伸出的这只手,连整个衣袖都是黑色的。闯入者那被雨打湿的头发也是黑色。
“桐……人……”
尤吉欧喊出这个名字,原本该去了初等练士宿舍寻找蒂洁她们的搭档微微点头,轻声说了句“抱歉”后,就迅速将视线转回前方,以严肃的声音说道:
“放下剑,莱欧斯。我不允许你伤害尤吉欧。”
莱欧斯的嘴角在一瞬间因为憎恨而扭曲,随后又恢复了笑容说道:
“你终于登场了啊,桐人修剑士。但是……似乎已经太迟了!这个乡巴佬已经不是这个学院的学生,甚至已经不是帝国的臣民,而是违反了禁忌目录的大罪人!那么,我——三等爵家的长子同时也是首席上级修剑士的莱欧斯·安特诺斯,就有着裁决这个罪行的权力!你才应该退下,然后在一边观看吧!看着这个罪人的头,如同凋零的花瓣一般掉落到地上!”
面对莱欧斯的这番长篇大论,桐人的回答要简短得多,却又沉重了无数倍。
“什么禁忌(····),什么贵族的权利(·······),这与我何干(·····)?”
水滴不停地从他的头发上滴下,但是他却置之不理,只是用那放着精光的眼睛瞪着莱欧斯。
“尤吉欧是我的挚友,而你则是比暗之国的哥布林还不如的人渣。”
听到桐人这么说,莱欧斯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涌上憎恶,最后浮现出残忍的喜悦。
“哎呀……哎呀呀,真是太让人吃惊了!没想到边境的两个乡巴佬,居然会如此同心地犯下大逆之罪!这样我就能一起处理掉你们两个了,真是个好日子啊……这一定是史提西亚神的指引啊!”
他收回交错在一起的剑,再次摆出上段的架势。这次他用双手握住了长长的剑柄,然后侧身面对桐人沉下腰,剑刃上发出了带着黑色的红光。这是高阶诺尔奇亚流绝技“天山烈波”。
看到这个架势,尤吉欧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两个半月前,桐人在和上届首席修剑士沃罗·利凡玎的比试中,用艾恩葛朗特流四连击技“水平方阵斩”破了对方的天山烈波。但是,莱欧斯的绝技此时却释放着远比沃罗要更加不祥的剑气。虽然他在技巧方面不如沃罗,但是那膨胀至极限的“贵族的自尊心”却为他的剑赋予了力量。
就算以桐人的水准,一个人面对这一招还是太危险了。尤吉欧察觉到这一点,拼命地想要站起身,但是腿却怎么也用不上力。
但就在此时,他的搭档伸出左手按住他的左肩,低声说了一句“没问题的”之后,就让他后退到左边的墙角,之后桐人也和莱欧斯一样,双手握住黑剑的剑柄。
虽然尤吉欧的意识已经陷入了半朦胧状态,但他依然惊讶地瞪大了左眼。艾恩葛朗特流和萨卡莱特流一样,几乎所有的剑技都是单手发动才是。尤其是绝技,没有任何一招是双手握持发动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桐人的黑剑以及尤吉欧的蓝蔷薇之剑,都没有那么长的剑柄——
“!”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尤吉欧在更让人惊讶的事实前屏住了呼吸。
桐人手握的那把黑剑,剑柄随着微微的铮铮声缓缓地变长了。不,不只是剑柄,就连剑刃也开始变长变宽,虽然尺寸依然不及莱欧斯那把大剑,但是现在已经比蓝蔷薇之剑要长上五到六限了。
桐人用双手握住变大的黑剑,将它架在自己的右腰处。随后空气震荡着发出“刷”的一声,剑刃上放出了如同翡翠一般的绿色光芒。这个剑技不属于艾恩葛朗特流,而是去年尤吉欧在测定比赛里多次看到过的剑技——塞路尔特流绝技“漩涡”。
“哈、哈哈哈……居然无计可施到要用出模仿的剑技啊!这种玩意儿,在我的绝技面前只会被打得粉碎!”
“来吧,莱欧斯!今天就把过去的账一起清算!”
双方的剑气都轰鸣起来,将算不上宽敞的寝室染成了红绿两色。
原本在地上趴着的温贝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扶着床站了起来,紧紧靠在一起的蒂洁与罗妮耶,以及半跪在墙边的尤吉欧,全都沉默地看着正在对峙的两位剑士。
两个上级修剑士即使没有今天的事情,也很有可能于下个月的测定比赛最后决战中碰面。而此时在下一次雷声传来的时候,他们同时开始了动作。
“呀啊啊啊啊啊!”
莱欧斯发出了尖锐的大喊,举剑向下直斩。
“喝!”
桐人则是发出了一声短短的怒吼,将剑斜向上挥去。
两把剑分别带着红与绿的光芒猛烈碰撞,产生的冲击震动着地板,窗玻璃全部向外爆碎。尤吉欧凝视着在交错点上针锋相对的黑银双剑,终于明白了桐人为什么不用艾恩葛朗特流。
单凭偏重速度却在威力上逊色的单手技,无法挡住高阶诺尔奇亚流的双手技。因此必须在双剑对碰的同时向后急跳来卸掉威力,再接上第二与第三招,然而在这个远比训练场要狭窄的寝室内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是在隔壁的客厅倒还好,但是为了保护无法行动的尤吉欧不被莱欧斯所害,桐人只能在这里战斗。因此桐人才会没有选择艾恩葛朗特流,而是使用了塞路尔特流的双手技“漩涡”。
“桐……桐人!”
就在尤吉欧拼命地从干渴的喉咙中喊出搭档的名字时,桐人的左膝猛地向下一顿。而黑剑也随着吱吱作响的扭曲声被压了下来,莱欧斯的眼角和嘴角此时都已经吊到最高,以彻底变调的声音大吼:
“如何啊……如何啊!像你这样卑微的无姓之徒!又怎能赢过我莱欧斯·安提诺斯大人啊!即使你会摆弄一些奇奇怪怪的术式让死掉的花重新绽放,又能对我的剑起到什么作用!”
莱欧斯的剑气不知何时已经从红色变为了纯黑,不只是剑刃,就连手腕和身体都被包裹起来,让他的长衣和金发剧烈地舞动。桐人的剑终于被压到了最初的位置附近,绿色的剑气也不规则地摇动着。
“桐……”
在想重新呼唤搭档的名字时,尤吉欧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被天山烈波压制的漩涡——似乎在不久之前,自己见过相同的场景。
那是在今年三月举行的,由上届上级修剑士们参加的最终测定比赛的决赛。索尔狄丽娜学姐在沃罗首席的刚剑压制下,也和现在的桐人一样单膝跪地……但是那个时候——
“唔……哦哦哦!”
桐人再次大吼起来,黑色的剑再次迸出翡翠色的光芒,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绿色。
这是单发绝技的(·····)二连击(···)。索尔狄丽娜学姐在最后一刻打败沃罗主席的大招。
一般来说,所有绝技在动作崩溃之后就会当场停止。但是如果准确地沿着斩击的轨道收回的话,就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丽娜学姐在看了桐人与沃罗的比试后发现了这个现象,在经过了仅仅半个月的练习后学会了这一招——塞路尔特流绝技“漩涡”的二连击。
虽然桐人是丽娜学姐的侍从,但是在测定比赛之后学姐就毕业了,因此应该是没有时间直接学习这个技巧。也就是说,桐人是只看了一次,就将师傅的技巧变成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才是修剑士与侍从应有的关系。
这才是剑的精髓所在。
尤吉欧的左眼流出了泪水。既是因为被这出色的技巧所感动,也是因为想要再多学习学习剑的知识而感到悔恨。在他那朦胧的视野中央,桐人再次放出的漩涡,将莱欧斯的剑拦腰折断后——
紧接着将首席上级修剑士的双掌斩飞。
莱欧斯被打得向后飞去,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像是很惊奇地看着掉在不远处的半截长剑,以及依然握在长剑剑柄上的两只手掌。
终于,他将视线移到了自己的双臂上。从鲜红长衣的袖子里伸出的白皙双臂,在手腕处被齐齐斩断。平滑的切断面上突然喷出大量的鲜血,将莱欧斯的胸腹部染成了和他的长衣相同的红色。
“啊……啊……啊呀呀呀呀呀呀呀!”
莱欧斯将双眼和嘴巴顿时瞪大到极限,以尖锐的声音发出了惨叫。
“手……手啊!我的手啊!血,血喷出来了!”
不久前,温贝尔被斩断一只手的时候,莱欧斯还对他说“别吵了自己去止血”,但是在自己也遭受到同样待遇的时候却无法保持冷静。他那瞪大的眼睛猛地看向四周,看到蹲在不远处的温贝尔后,马上拖着膝盖挪到他身边。
“温贝尔!血!帮我止血啊!把你那绳子解开,绑在我的伤口上!”
即使是平时一直给他当跟班的温贝尔,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他抱紧自己被红色丝绸卷成一团的左手,颤抖着摇头。
“才、才不要!把、把这个解开的话,我的天命会减少啊!”
“你说什么!温贝尔……你居然敢违抗我的命令……”
但是,莱欧斯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原本用来绑着蒂洁与罗妮耶脚的两根丝绸绳子,已经被温贝尔拿去给左手止血了。而要止住莱欧斯的双手出血,就必须还用到那两根绳子。但是如果在伤口还没治疗完毕的时候就解开温贝尔手上的绳子,他就会再次出血,导致天命降低。在没有正当理由以及没有本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减少他人的天命——这是对禁忌目录再明确不过的违反。
“但是……我的血……温贝尔,你……禁忌……但是……天命……”
莱欧斯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话语。他的视线在自己伤口上不断流出的血液以及温贝尔伤口上缠着的丝绸绳之间不断来回。
三等爵家的继承人莱欧斯·安提诺斯此时正处于一个要在“自己的生命”与“禁忌目录”之间做出选择的状况。作为一个有着强大自尊心的人,他肯定非常重视自己的生命,但同时他又违反不了身为最高法则的禁忌目录。如果真那么做了,他就会和他之前想要杀死的尤吉欧一样成为大罪人。
“啊啊啊啊……禁忌……天命……血……禁忌……”
此时,桐人慢慢地向不停呼喊着的莱欧斯走去。
他在莱欧斯身前两梅尔的地方停下脚步,向躺在床上靠在一起的蒂洁和罗妮耶伸出手去。接着他像是要安慰两人似的拍了拍她们的肩膀点了点头,然后就想要解开绑在罗妮耶上半身的绳子。
[img=700,1036]https://rss.sfacg/web/novel/images/UploadPic/2019/01/4017a359-3146-4a69-8f5e-409bd480c0f0.jpg[/img]
他似乎是想用这根绳子去给莱欧斯止血,但绳子绑得太牢一时无法解开。就在这段时间里,首席上级修剑士变得越发狂乱。
“血……禁忌……天……禁……天命……禁……”
莱欧斯全身向后仰,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一些零碎而意义不明的字眼。就在桐人终于解开了罗妮耶身上的绳子,正在向他走去的时候——
“天命,禁忌,点命,紧急,点、点、滴滴滴滴……”
莱欧斯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些异常的声音。那已经不像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野兽的吼叫,或者更接近于即将坏掉的机器所发出的杂音。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声音戛然而止。
莱欧斯·安提诺斯向后倒在了地上。虽然他双手的伤口上还在不断地流血,意味着他还残留着一些天命,但尤吉欧的直觉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莱欧斯已经死了。
就连桐人的脸上也是一脸惊愕的表情,蒂洁以及想要给她解开绳子的罗妮耶也瞪大了双眼——此时,温贝尔胆怯地来到莱欧斯身边,看着他那用力向后仰的脸。
“哇、哇啊啊啊!”
很快,他的嘴里就发出了充满着恐惧的惨叫声。
“莱、莱、莱欧斯大人……死、死、死了啊!你、你、你杀了他……杀了他!杀人犯……怪……怪……怪物啊!”
温贝尔连滚带爬地远离桐人,膝盖颤抖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之后似乎是直接跑出了走廊,从楼梯那里传来了脚步声和惨叫。
尤吉欧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该怎么办。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就连自己飞出去的右眼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将右手握着的蓝蔷薇之剑收回剑鞘,勉强站了起来。
他首先和桐人对视了一眼,对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向坐在床上的蒂洁走去。
但是他又停下了脚步。仔细想来,现在的尤吉欧其实已经是违反了禁忌目录,将温贝尔的手砍断的罪人了。对于仅有十六岁的少女来说,他恐怕已经和莱欧斯一样……不,也许是比他更可怕了好几倍的怪物。
尤吉欧感觉再也没有脸见蒂洁,深深地低下了头,想要向后退却。
但是在那之前,一个纤细的身体就冲进了他的怀中。
一头散乱的红发用力地压在尤吉欧的制服上,同时一阵悲痛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对不起……对不起,尤吉欧学长……都是、都是因为我才会……”
尤吉欧条件反射地猛然摇头,打断了蒂洁的话语。
“不对,不是蒂洁的错。是我……是我考虑不够周全。蒂洁你没有任何责任。”
“但、但是……但是!”
“这样就好,蒂洁和罗妮耶你们都平安无事。我才应该道歉……对不起,给你们留下了可怕的回忆。”
尤吉欧说完就伸出手,有些生硬地抚摸那有着红叶色泽的头发,蒂洁则是哭得更厉害了。旁边的罗妮耶也将脸趴在桐人的胸口上哭泣着。两人抬起头对视了一下,桐人点了点头。
尤吉欧也点头回应,但就在此时,桐人像是被人拽了头发一样猛地皱起眉头。然后他迅速左右巡视,接下来看向天花板。
他的黑色双眼猛然睁开。尤吉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到了那个东西(··)。
寝室的天花板东北角上,浮现出一个像是紫色板块的东西。与“史提西亚之窗”很相似,但要又大得多,而且还是圆形的。而在它的深处,有什么人在俯视着房间……不,是在俯视着尤吉欧他们。看不出其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只能看出那个人有着苍白的肌肤,以及如同玻璃球一般的眼睛。
以前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人……
在尤吉欧的直觉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那张白色的脸张开了如同无底洞一样的嘴巴。此时,尤吉欧身边的桐人以很小的声音说道:
“别让蒂洁她们听到!”
尤吉欧慌忙伸出双手,将还在哭泣的蒂洁的头紧紧地抱住。桐人也同样将罗妮耶抱紧,随后——
“Singularunitdetected。IDtracing……”
位于紫色的板——或者说是窗口后面的某人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尤吉欧本以为这是神圣术的术句,但是其中却没有任何一个是他学过的单词。那张脸在沉默了两三秒后,再次开口了。
“Coordinatefixed。Reportplete。”
说完之后,那个人闭上了嘴,连同整个窗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这是很奇异的现象,但是尤吉欧的心已经疲惫得无暇再去惊讶与害怕了。他将解释工作都交给桐人,长出了一口胸中的闷气。
窗外的暴风雨不知何时已经远去,只剩罗妮耶与蒂洁的抽泣声还在室内回响。尤吉欧紧紧抱住侍从练士那娇小的身躯,将视线从天花板上收回,向地上看去。
在地上,是莱欧斯·安提诺斯伸出失去了双手的上臂,猛烈向后弯曲着脊背的尸体。
虽然杀了莱欧斯的是桐人,但是尤吉欧也砍掉了温贝尔的手,所以两人都是罪人。温贝尔的惨叫此时也在尤吉欧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杀人犯。怪物。
这是在小时候,祖母那些将尤吉欧与他的哥哥们吓得胆寒的童话里经常出现的词汇。当时祖母说,那些生活在暗之国的亚人们,没有必须遵守的法律与禁忌,即使是同一种族也会自相残杀。尤吉欧在两年之前进入尽头山脉的地下洞窟时,亲身体会到了那并非虚构。
是的,我已经和那些哥布林一样了。在怒火的驱使下,我对同为人类,甚至还同为修剑学院学生的温贝尔·吉泽克举起了剑。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自裁,以此证明我和哥布林还是有些不同的呢?成为了怪物的我,是否已经没有资格像现在这样在蒂洁的温暖之中寻求救赎了呢?
尤吉欧紧紧闭上仅剩的左眼,咬紧了牙关。
但是桐人的手伸了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低声说道:
“你还是人类,尤吉欧。和我一样……是虽然犯下了一些错,却依然为了寻求其意义而不断挣扎的……人类啊。”
听到这句话,尤吉欧感觉自己的左眼里涌现出了温暖的液体。他本以为是和右眼一样流血了,有些恐惧地睁开双眼,却看到墙壁上的油灯在自己的眼中变成了一些闪亮的金色碎片。
眼睛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泪。它从脸颊上划过,不停地滴落在蒂洁的头发上。过了一会儿,蒂洁有些胆怯地抬起头来,看着尤吉欧。她那被眼泪打湿的红色眼睛,如同沾满了晨露的秋叶。
此刻依然还是他侍从的少女微微一笑,从制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条白色的手帕,轻柔地按在他的脸颊上。之后不管他又流下了多少泪水,少女依然不厌其烦地将其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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