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老院的秘密 人界历380年5月 2
尤吉欧。
尤吉欧……
怎么了？
做了噩梦吗？
随着一道轻柔的声响，亮起了一道橙色的光芒。
尤吉欧站在走廊上，双手抱着枕头，脸的下半部分埋在枕头中，隐藏在微微打开的门后，窥视着房间内部。
并不宽敞的房间深处，有着两张朴素的木床。右边那张是空的，只有刚洗好的被单叠在上面。
而左边那张床上，则有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坐起上身看着尤吉欧。那个人右手举着灯火，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身上穿着有光泽的纯白睡衣，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了白皙光滑的肌肤。披在床上的长发似乎比绢丝还要柔软。
橙色的灯光下，唯一能看到的鲜艳嘴唇，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那里很冷吧。到我这里来，尤吉欧。
她微微掀起的被单下，似乎充满了让人感到温暖的黑暗，让尤吉欧感觉走廊上的寒气越发的冰冷。不知何时，尤吉欧已经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门里，向那张床走去。
不知为何，他走得越近，灯光就越微弱，始终将床上那个女子的容颜隐藏在黑暗之中。而尤吉欧则是一心想要潜入那温暖的黑暗中，拼命地挪动着脚步。
好不容易走到床前，却发现这张床非常的高。尤吉欧丢下手中抱着的枕头，用它踮着脚才好不容易地爬了上去。
上去之后，一块柔软的布盖在他的头上，让他的视野变得一片黑暗。尤吉欧仿佛被某种渴望催促着一样，向着黑暗的深处爬行。
他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了温软的肌肤。
那宛如要让人麻痹的感觉让尤吉欧拼命地紧抓不放。在感觉到嫩滑的手抱住自己的后背，抚摸着自己的头以后，尤吉欧小声地问道：
“妈妈？是妈妈吗？”
女子很快回答道——
是啊……是你的妈妈哦，尤吉欧。
“妈妈……我的妈妈……”
尤吉欧一边沉入那温暖湿润的黑暗之中，一边嘟哝着。
在他沉重而麻痹的头脑的一角，如同从沼泽中浮上来的泡泡似的冒出了一个疑问。
妈妈……有这么苗条，这么柔嫩吗？每天都在田地中劳动的双手，为什么没有一点伤痕？而且……应该睡在右边那张床上的爸爸在哪里？每次当自己想要和母亲撒娇时都要出来捣乱的哥哥们又在哪里？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
是啊，尤吉欧。我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妈妈。
“但是……爸爸去哪儿了？哥哥他们又在什么地方？”
呵呵。
你这孩子真奇怪。
他们啊——
不都被你杀了吗？
手指头突然感到一阵滑腻。
尤吉欧将双手举到眼前打开。
明明是在黑暗之中，却能清楚地看到黏糊糊的液体从自己的十指上滴下。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着的尤吉欧一跃而起。
他拼命地将黏糊糊的双手在衣服上擦着，一边发出哀嚎一边不停地擦着。但很快发现浸湿自己双手的并不是血液，只是汗水而已。
大概是做了一个梦吧——即使是这样想，那疯狂跳动的心脏与流出的冷汗也依然不能平息。那无比可怕的梦，其余韵还冰冷地紧贴在他的背后。
——明明离开村子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想过母亲和父亲的事情了。
尤吉欧在心中这样说道。他紧闭着双眼，急促地呼吸着。
在卢利特度过的少年时期里，母亲要干农活，还要养羊，同时还得做全部的家务，几乎从来都没有时间去温柔地抚慰尤吉欧。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母亲已经不再和他一起睡了，而尤吉欧对此也从来没有感到不满。
——但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做这种梦……
尤吉欧猛然摇头，停止了思考。人做什么梦，都是由月神露娜莉亚一时兴起决定的。刚才那个噩梦肯定没有什么含义。
在呼吸稍微平静下来之后，他开始对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产生了疑问。他保持着蜷缩身体的姿势，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编织着精美的花纹，绒毛长得让人吃惊的深红色地毯。不管他怎么将视线上移，这块他估算不出在北圣托利亚的纺织品店中要卖多少钱的地毯依然不停地延伸着。
一直到他将脸朝向正前方，才终于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一面墙壁。
说是墙壁，却不是木板铺就，也不是石块垒成的。巨大的剑形金色柱子等间隔地排列着，中间镶嵌着巨大的玻璃板。所以与其说是墙壁，还不如说是连续的几扇窗。这种如此奢侈地使用珍贵玻璃的房间，恐怕连四皇帝的城堡里都没有。
由玻璃隔成的墙壁外，飘浮着几朵被月亮照得发出蓝光的云朵。看来这个房间位于比云还要高的地方。
他将视线再往上移，看到夜空的一角悬着蓝白色的满月。在它旁边的星星多得惊人，都在轻轻地闪烁着。因为满天的星星洒下的光实在太过明亮，让尤吉欧迟了片刻才发觉现在是深夜。从月亮的高度来看，大概是零时刚过不久吧。看来在他睡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天，现在是五月二十五日了。
最后，尤吉欧抬头看向正上方。在很高的地方是一个正圆形的天花板，看不到通往下一层的楼梯。也就是说，这个房间就是中央大圣堂的最高层了。
宽广的天花板上描绘着许多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画。闪耀着光芒的骑士们，被击退的魔物，横断大地的山脉……看来是描绘创世纪故事的画作。天花板上到处都镶嵌着发光的水晶，宛如一颗颗星星。
但不知道为什么，以画的主题来说，创世神史提西亚是必然要在正中间的，但是在中央处却看不到其身影。在那里涂抹着一片纯白，让整张画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所支配。
在皱了一会儿眉头之后，尤吉欧收回了视线。在他准备从趴着的姿势爬起来的时候，背后碰到了什么东西，让他慌忙地转过身去。
“?!”
尤吉欧就这样扭着身子惊呆了。因为在他身后的，是一张大得惊人的床的侧面。
和房间一样呈圆形的床，直径约有十米，四根金色的柱子支撑着同样是金色的顶棚，从上面垂下了好几层紫色的薄布。床面上铺着的纯白床单，似乎是东帝国产的丝绸，在透进窗内的星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然后——在床的正中央躺着一个人影。因为从顶棚上垂下的半透明薄布遮挡了尤吉欧的视线，让他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
尤吉欧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站了起来。明明这个人离自己那么近，却过了好几分钟都没有感受到其存在，这实在是难以置信。不，更重要的是，自己似乎是靠在这张床的侧面，熟睡了好几个小时。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想到这里，他突然回忆起了中断的记忆中留下的最后画面。
——对了……我和骑士长贝尔库利……和传说中的英雄在战斗。
——用蓝蔷薇之剑的“记忆解放术”，和骑士长一起结冰了……就在两人的天命快要耗尽的时候，一个穿着夸张的小丑服……记得好像叫丘德尔金的矮子出现，说了很多奇怪的话，然后他踩着冰蔷薇向自己走来……之后就……
看来记忆就断在此处了。自己可能是被那个小丑男带到这里来的，但是原因依然不明。尤吉欧下意识地在自己腰上摸索着，却找不到蓝蔷薇之剑。
尤吉欧忍耐着突然涌上的不安，凝视着床上的人影。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敌是友……不，这里无疑是在中央大圣堂内部，而且恐怕还是在最顶层。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自然不可能是朋友。
他原本想就这样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但想知道那边睡着的人影到底是何许人也的欲望却占了上风。然而不管他怎么踮起脚尖，那个人的脸都被从床中央垂下的薄布遮掩着，根本看不到。
尤吉欧屏住呼吸，轻轻地将右膝放到床上。
白绢床单像是雪花一般深深地沉了下去，尤吉欧慌忙伸出两手撑住，但手也伸进了柔滑的床单之中。
这样的感觉，仿佛是之前那可怕的梦中将尤吉欧吞噬的那张床，让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将左脚也放上了床，接着缓缓地向床的中央爬去。
尤吉欧一边在大得不可思议的床上小心地爬行，一边却不由得思考起这样的问题：如果床单下垫着的是最高级的羽毛，那到底相当于多少只鸟身上的羽毛呢？在卢利特村的时候，他每天都将自己养在后院的那只家鸭掉落的羽毛收集起来，一直到半年之后才做出了一张薄薄的被子。
他在从顶棚上垂下的薄布前暂时停了下来，然后竖起耳朵倾听。耳中传来了微弱而有规律的呼吸声，看来对方还在睡觉。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指尖伸入薄布下方，缓缓地将它提起。
在蓝白色的光照到床的中央处时，尤吉欧瞪大了双眼。
躺在床上的人，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带银边的淡紫色——和“史提西亚之窗”的颜色完全相同——轻薄衣物，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交叠着放在身上，手腕和手指如同人偶一般细瘦，领口处露出的肌肤如同放着光芒一样白皙无比。
最后，尤吉欧看到了女人的睡脸。
在那个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都被吸走了，眼中除了这个女人以外再无其他。
她的造型是如此的完美，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在八十层战斗过的整合骑士爱丽丝也有着无从挑剔的美貌，但是她的美丽依然还停留在人类的范围之内。这是自然的，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爱丽丝是人。
但这个距离自己仅有一梅尔的地方沉睡着的“人”——
哪怕让央都水平最高的雕刻家花费一生的时间，都未必能雕刻出这样美丽的造型。她容貌上的任何一部分，都让尤吉欧找不到语言去形容。就算想将她的嘴唇比喻成花，但在人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找不到线条如此可爱的花朵。
闭着的眼皮，眼皮边上的睫毛，散落在床单上的长发仿佛是由纯银浇铸出来一般银白。昏暗的蓝与月光的白交相辉映，让这些地方都闪亮出冰冷的光芒。
不知何时，尤吉欧已经如同被甜美的花蜜诱惑的蝴蝶一般，被夺去了思考的力量。
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只剩下想用手去触摸那头发以及那脸颊的欲望。
他缓缓地挪动着膝盖。某种从未闻过的微弱香气在空中飘散。
伸出的右手手指，再有一点……再有一点，就能碰到那柔滑的肌肤……
不行啊，尤吉欧。
快逃！
远处仿佛传来了某人叫喊的声音。
小小的火花在脑中亮起，将包裹着意识的浓雾驱散了些许。尤吉欧睁大双眼，条件反射般地缩回了右手。
——那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过……
在朦朦胧胧地这样想着的同时，他的思考能力开始渐渐恢复。
——我到底是……怎么了？在这里做什么？
他为了确认自己现在的状况而看向眼前沉睡的女人时，那浓重的，如同睡意一般的东西再次侵入他的脑中。他慌忙移开视线，猛力地摇头抵抗着。
——思考，要思考。
——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她是能够在中央大圣堂最顶层，睡在极尽奢侈的大床上的人。也就是说，她是公理教会中拥有最大权利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支配整个人界的人物……
那就是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
终于被尤吉欧回忆起来的名字，在尤吉欧的脑袋里不停地回响着。
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带走了爱丽丝，夺走其记忆，将其改造为整合骑士的罪魁祸首。就连力量强大到无法估量的贤者卡迪纳尔都无法与之匹敌的最强神圣术师。对桐人和尤吉欧来说，她是最终的敌人。
而那个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此时正睡在他的眼前。
——现在的话……能赢？
颤抖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部，但是却没有摸到蓝蔷薇之剑。也不知道是被元老长丘德尔金抢走了，还是依然留在大浴场那一片冰块之下。就算对方是在睡觉，但没有武器的话……
不。
他还有一把武器。一把虽然很小，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神器还要更强的剑。
尤吉欧将左手从腰部移动到胸口，轻轻地按着上衣，手掌上传来明确的十字形感触。那是卡迪纳尔给他的最后王牌。
只要将这把短剑刺在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身体上，卡迪纳尔就能在瞬间超越空间发动攻击术，将她的身体燃烧殆尽。
“……”
但是尤吉欧却一直隔着衣服握着短剑，苦恼地叹了口气。
这把短剑应该用在整合骑士爱丽丝身上才对。当然不是为了杀了她，而是为了让她陷入沉睡，恢复成原本那个爱丽丝。如果不能做到的话，就算打倒了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对尤吉欧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虽说打倒了最高祭司的话，就算不用短剑也可能让爱丽丝恢复原状，但这点无法确定。
找不到答案的尤吉欧迷茫地咬紧了嘴唇，此时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尤吉欧……快逃……
但是，还没等这个遥远的声音传达到他的意识之中……
睡美人那银色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尤吉欧呆呆地注视着她那白色的眼睑缓缓地抬起。此时不要说那按着短剑的左手，就连视线都无法移动半分了。曾经取回的思考能力，再次云消雾散。
女人闭上了微微张开的眼睛，仿佛是在诱惑尤吉欧似的，缓缓地眨了几下。直到第三次的时候，才彻底地睁开了眼。
“啊……”
尤吉欧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口中发出的叹息。
显露出来的眼球，是尤吉欧从未在人眼上见到过的纯粹银色，镜子一般的虹膜宛如水面一般荡漾着淡淡的七彩光辉。这种高贵的色彩，足以让世间所有宝石褪色。
尤吉欧保持着跪在床上的姿势，宛如石像一般凝固了。在他眼前，醒来的女人以仿佛感觉不到重量的动作缓缓起身。她的双手还放在胸口下，身子仿佛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拉起，银色的长发也无风自起，飞舞着结成一束，披在她的背后。
在张开眼睛后，这个依然还有着一丝稚气的女人——或者说是少女，似乎完全不在意尤吉欧似的将右手举到嘴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她伸直的双脚一起向右弯曲，将纤细身体的重心倾斜，左手按在床单上。
少女摆出这种娇柔的姿势后，终于将脸往左转，直直地看着尤吉欧。
那是一双外围镀上了虹色磷光的纯银眼睛。因为上面没有瞳孔，让人觉得不像是人类的眼睛。虽然无比美丽，但是却如同镜子一般反射所有的光芒，让人无法看清她的内心。
看着被两个小镜子映照着，表情发呆的尤吉欧，少女有着珍珠颜色艳丽的嘴唇微微翕动。那是如蜂蜜一般甘甜，如水晶一般清澈，却又在其中掺杂着一丝艳美的声音。
“可怜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尤吉欧才搞清楚她说了什么。但是他却没有发觉自己的思考力已经变得迟钝，只是茫然地反问：
“……咦？……可怜？”
“是啊。真可怜。”
她的声音既有一尘不染的清纯，也有能让闻者堕落的危险气息，扰乱着尤吉欧的内心。
珍珠色的艳丽嘴唇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再次发出了甜美的声音。
“你就像是花盆里枯萎的花。不管在土里扎根多深，在风中长出多少片叶子，却一滴水都碰不到。”
“花盆里的……花……”
尤吉欧皱起眉头，想要去理解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尽管思考依然模模糊糊，但是少女的话，却让他感觉到心如针扎一般的痛。
“你其实明白的。自己是多么的饥渴，多么的贪婪。”
“饥渴……什么？”
他的嘴巴不受控制地以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
少女以镜眼直直地盯着尤吉欧，保持着微笑答道：
“是爱。”
你说……爱？
说得……我……不知道爱似的……
“没错。你是一个不知何为被爱的可怜孩子。”
才没有这回事！
妈妈……她很爱我。在我做了噩梦，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会抱着我，给我唱摇篮曲。
“这种爱，真的只属于你一个人吗？不是吧？其实只是在分给你的哥哥们之后剩下来的吧？”
你骗人！妈妈……她爱我，只爱我一个人……
“你希望她只爱自己一个。但却又做不到。所以你憎恨。憎恨将妈妈的爱夺走的爸爸以及哥哥们。”
你骗人！我……我没有恨爸爸和哥哥们……
“是吗？但你不是砍下去了吗？”
……
砍了谁……
“第一个可能只爱你一个的红发女孩……面对着将她夺走，想要将她侮辱的那个男人，你举剑砍了下去。因为憎恨，憎恨他夺走了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对……我，才不是因为这种原因，而对温贝尔举起剑的。
“但是，你的饥渴并没有得到满足。没有人爱你。大家都忘了你。他们不需要你了，将你舍弃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我没有被舍弃……
是的……不对。我还有爱丽丝。
在这个名字浮现出来的时候，尤吉欧感觉到覆盖在自己意识上的迷雾微微散去，让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心中涌上的危机感在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马上做出行动。
但是，还没等他做出实际行动，那魅惑的声音再次从他双耳传入脑中。
“真的是这样吗？那个女孩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吗？”
声音在表现出怜悯的同时，似乎又微微地忍着笑意。
“你已经忘记了，就让我帮你想起来吧——那埋藏在你内心深处的真正记忆。”
尤吉欧的视野突然扭曲了。
垫着大量羽毛的床消失了，他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暗而深远的洞窟。
突然，新鲜的青草气息传入鼻中。
眼角的余光看到透过树叶变成了绿色的阳光，小鸟的婉转啼鸣中，混杂着踩在青草上发出的脚步声。
此时，尤吉欧才发现自己在森林的深处独自奔跑着。
视线很低，步伐也很小。他低头俯视，发现从麻布制成的七分裤下伸出的脚十分纤细瘦弱，如同一个孩子。但是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着整个内心的焦躁与寂寞。
不知为何，今天早上开始就没看到爱丽丝的身影。
尤吉欧早上的工作是照顾牛和给菜园除草，在做完之后，他急忙跑向老地方——村外的那棵古树下。但是他等了很久，爱丽丝都没有来。而另外一个朋友——那个黑发的少年也一样没有来。
尤吉欧一直等到太阳升到最高的位置，才在难以言喻的不安驱使下向爱丽丝的家跑去。她肯定又是因为恶作剧被揭穿，被父母禁止出去玩了吧。但是，迎接他的滋贝鲁库婶婶却有些疑惑地说道：
“真奇怪，今天她很早就出门了啊。当时是小桐来接她的，我还以为小尤你也在一起呢。”
尤吉欧支支吾吾地道了声谢后，离开了村长的家。他的不安渐渐开始变成焦急，开始在村里找了起来。但是，无论是在卫士长的儿子吉克和他的小弟们占据的中央广场，还是在其他玩游戏的地方，甚至是秘密基地，都没有找到桐人和爱丽丝的身影。
他能想到的地方只剩一个。在其他孩子不会接近的东部森林深处，最近发现了一处正圆形的草地，大人们将它称之为“妖精之环”。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花朵，长满了甘甜的果实，是只属于他们三人的秘密。
尤吉欧脸上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拼命奔跑着。驱使着他前进的是寂寞与担心，以及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感情。
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小道，在快到那个被高出其他地方一截的古树包围着的秘密空地时，尤吉欧在前方的树旁看到了一阵摇曳的金色光芒，猛然停下了脚步。
毫无疑问，那是他熟悉的爱丽丝的金发。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一些低声交谈的话语随风传入他的耳中。
为什么……为什么啊。
尤吉欧的脑中只剩这么一句话，他蹑手蹑脚地向空地走去。他忍受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压垮的悲哀，藏在遍布青苔的树干后，窥视着那个被索鲁斯的光芒洒满的秘密场所。
在那遍地怒放的各色花朵之中，爱丽丝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虽然看不到脸，但是那流泻而下的金色直发，深蓝色的外衣，白色的围裙，让尤吉欧确定就是她。
而在她旁边的，是一个黑发如刺一般硬直的男孩，尤吉欧最好的朋友桐人。
渗出的冷汗濡湿了尤吉欧紧握的双拳。
调皮的风带着桐人的声音，传入茫然站立的尤吉欧耳中。
“我说啊……该回去了吧，会露馅的。”
然后是回答他的爱丽丝的声音。
“没事的啦。再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好吗？
不要。
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但是尤吉欧的脚仿佛树根一般牢牢地固定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微弱的声音零碎地传来。
明亮的阳光下，在怒放的花朵包围中坐在一起的两人，美得仿佛一幅画。
不要！
骗人的！这些都是骗人的！
尤吉欧在阴暗的地方大吼着。不管他怎么努力地去否定，但此刻他却越来越确定这个光景是从自己的记忆深处唤醒的真相。这份确定化为苦水，充斥在他的心中。
“看……没错吧？”
呵呵。
混杂着微笑声的低语，让森林的景象消失了。
即使是回到中央大圣堂最顶层，回到最高祭司房间的那张巨大的床上，烙印在尤吉欧眼中的那金色的光辉也依然没有消失。爱丽丝和桐人的低语也回荡在他的耳内。
在森林里遇到桐人是在两年前，应该是在爱丽丝被教会带走的很久之后，但是理性的声音却无法让堆积在心中的漆黑感情消失。尤吉欧瞪大双眼，急促地呼吸着。在他身边的银发少女以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你应该明白了吧？就连那个女孩子的爱，也不只属于你一个人。不……搞不好，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份呢。”
甜美的声音钻进尤吉欧的心中，让他的思考变得越发激烈与混乱。无尽的饥渴与孤独油然浮现。尤吉欧感觉自己的内心表面开始出现龟裂，在一片片地往下剥落。
“但是，我就不一样，尤吉欧。”
迄今为止最有诱惑力的声音，宛如饱含蜜糖的果实散发出的芳香一样，钻进了尤吉欧的耳中。
“让我来爱你吧。我会把我的爱都给你一个人。”
尤吉欧睁大了已经显得浑浊的双眼，在他眼前，少女——公理教会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银色头发与眼眸闪耀着艳丽的光芒，露出了仿佛能让人融化的微笑。
她挪动着放在柔软床垫中的腿，支起自己的上身。
之后她缓缓地举起双手，拨弄起淡紫色丝绢睡衣领口上的领结。
“快，到我身边来，尤吉欧。”
她的低语，既像在梦中听到的母亲的声音，也像是刚才在幻境中听到的爱丽丝的声音。
尽管尤吉欧已经感到意识模糊，但他依然死死地看着那紫色的薄绢宛如花瓣一般，从那细得可怕的腰上零落。
她就像一朵花——而且是以强烈的芳香与滴落的蜜糖引诱虫与小鸟，将它们捕获的魔性巨花。
尤吉欧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在那紫色花瓣的中央如梦似幻地伫立着的纯白花芯释放出了强烈的诱惑力，将尤吉欧那已被幻境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意识深深地吸进了那充满黏性的液体之中。
你其实根本就不曾被人所爱，从来都不曾得到真正的家庭之爱。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是这样说的。而尤吉欧自己也在开始慢慢地认为，这在某个方面确实是事实。
尤吉欧在小的时候，的确是爱着父母、兄弟以及朋友们的。看着为自己摘来的花朵而高兴的母亲，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抓来的鱼的父亲和哥哥们，尤吉欧会感到很高兴。哪怕是爱欺负人的吉克和他的朋友们，如果听说他们感冒了的话，尤吉欧也会去森林里采集草药送到他们家。
——但是，那些人又对你做了什么呢？他们拿什么回报了你的爱呢？
是的……他想不起来。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微笑再次扭曲，过去的场景重现出来。
那是十岁那年的春天……在那天，他和许多孩子一起，在村子的广场上等待着村长给予“天职”。卡斯弗特村长在台上俯视了一眼紧张的尤吉欧，说出了“基家斯西达的砍伐者”这个让他意料不到的天职。
一些孩子发出了羡慕的叫喊。砍伐者是自卢利特村创立以来就代代相传的荣誉天职，虽然拿的不是剑，却也能拿真正的斧头。尤吉欧当时也并没有感到不满。
尤吉欧拿着用羊皮纸写就，还系上了红丝带的任命证，回到村外的家中，有些自豪地向家人们宣告了自己的天职。
在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是二哥。他轻轻地咋舌，抱怨道：“还以为打扫牛粪的活儿从今天起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大哥，他对爸爸说道：“今年的播种计划要被打乱了。”父亲则像是在吼叫似的问他：“这个工作什么时候结束，能回来帮忙干田里的活吗？”似乎是害怕着男人们的不快，母亲一言不发地向厨房走去。
接下来的半年，尤吉欧在家中经常感到低人一等。即使如此，尤吉欧在当砍伐者时所赚的工钱也依然被父亲管理着，不知不觉家里的羊增加了，农具也变成全新的。而被任命为见习卫士的吉克得到的工钱都由自己花，中午吃的都是夹了一大堆肉的白面包，一直跟别人炫耀自己那带钉的靴子，以及收在光亮皮革剑鞘里的剑。从他身前走过的尤吉欧则是穿着磨破的鞋子，背上的麻袋里装的也都是卖剩下的硬面包。
“看，没错吧？你所爱的人，可曾为你做过些什么？不仅如此，他们还曾经以你的悲伤为乐，大肆嘲笑过你吧？”
是的……正是如此。
十一岁那年的夏天，爱丽丝被整合骑士带走。而在此后过了两年左右，吉克对尤吉欧这样说道：“村长家的女儿不在之后，这个村子里就没有女的把你当回事啦。”
那时，吉克的眼神中明显地充满了幸灾乐祸。为尤吉欧失去了和村里最为可爱，又是神圣术天才的爱丽丝关系最好这样的特权而感到高兴。
到头来，卢利特村的人从来就没有回报过尤吉欧的善良。尤吉欧有权得到与他的奉献等价的回报，但这权利被人不正当地夺走了。
“那么，就把你的悲伤和悔恨回赠给他们吧。你想那样做，对吧？成为整合骑士，骑上银色的飞龙，凯旋回到自己的故乡。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全都匍匐在地上，然后你用闪亮的靴子踩着他们的头……这样的感觉肯定很好吧。这样的话，你就能收回先前被夺走的东西了。还不只如此……”
银发的美少女仿佛像是在吊尤吉欧的胃口似的，将覆盖在胸前的两只手缓缓地，缓缓地张开。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向尤吉欧笔直地伸出双手，露出仿佛能让人融化的微笑低语道：
“你还能充分品尝到被人所爱的快乐。那是能让你从头顶一直麻痹到脚尖的真正满足。我和那些只会从你身上夺去的人不一样，只要你爱我的话，我会回报你等价的爱。你爱我够深的话，我会让你得到你甚至都无法想象的终极快乐。”
尤吉欧的思考似乎已经被魔性之花吸收得干干净净了。但即使如此，内心深处所残存的一丝理性，依然在微弱地抵抗着。
——所谓的爱……难道是这样的？
——和金钱一样……只是能够以价值来购买的事物吗？
不是这样的，尤吉欧学长！
他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的红发少女在黑暗的彼岸向他拼命地伸出手。
但还没等尤吉欧向她伸出手去，几层厚厚的漆黑绸布就盖了下来，遮掩了红发少女的身影，只在尤吉欧心中留下了她悲伤的眼神。
然后在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是的，尤吉欧。爱绝不是能够以回报换来的东西。
尤吉欧转过头去，看到在黑暗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草原，身穿蓝衣的金发少女伫立于其中。少女的碧蓝眼睛闪耀着光芒，仿佛是离开这个无底沼泽的唯一出口。尤吉欧拼命驱使着无力的双脚，想要向她爬去。
但是黑色的幕布再次落下，将绿色的草原遮掩。失去了光明的尤吉欧走投无路地趴在地上，他已经快要忍受不了那仿佛在灼烧内心的饥渴。一想到自己小时候一直遭受不正当的虐待、压榨，被人夺走自己应得的东西，悲伤与悔恨就变成了浓浓的盐水，让自己的喉咙干渴。
终于，尤吉欧低着头，开始慢慢地爬行，向着那释放着浓烈香气的蜜泉爬去。
他拨开滑腻的丝绸床单，手指向前伸去，触摸到了那冰凉的肌肤。他抬起头，只见有着女神般美貌的银发少女露出超然的微笑，抓住尤吉欧的手。
她温柔地牵着尤吉欧的手，让他无法抵抗地向前倾倒。随后她抱住尤吉欧，以那仿佛要让人融化的温软将其包裹。
她以夹杂着甜腻气息的声音在尤吉欧的耳边低语道：
“你想要吧，尤吉欧？想要忘记一切悲伤，尽情地渴求吧。但是，还不行哦。我说过的，要你先爱我才行。来，照我说的那样咏唱吧。咏唱的同时，要只相信我，一心把一切都奉献给我哦。那么……首先，是神圣术的起句。”
对尤吉欧来说，此时将自己重重包裹的那甜蜜与温软的感觉，才是全部的现实。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自己张开了嘴，以沙哑的声音念道：
“System…call.”
“没错……继续……‘Removecoreprotection’。”
[img=700,1036]https://rss.sfacg/web/novel/images/uploadpic/2019/01/83725b39-e978-4418-8666-d5e48bb8ccbd.jpg[/img]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声音第一次像是带上了某种感情似的，微微有些动摇。
尤吉欧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咏唱起这个陌生术式的第一句。
“Remove…”
听从别人给予的命令之后，仿佛自己本身的存在也渐渐变得渺小与单薄。那常年折磨着尤吉欧的饥渴，也融化在甘甜的蜜糖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自己一直珍藏在心中的重要的感情也开始崩溃，消失于无形之中。
——这样……真的好吗……
这个自问，仿佛小小的火花一般，在渐渐变得空虚的内心深处闪现。但是在自己找到答案之前，口中已经说出了下一个式句。
“Core…”
——不管是悲伤，还是痛苦，自己都已经受够了。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必然的爱。如果……如果爱丽丝取回了记忆，她会来看尤吉欧吗？面对违反了禁忌目录将温贝尔砍伤，反抗公理教会，与好几个骑士战斗的尤吉欧，爱丽丝不会感到恐惧和轻蔑吗？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这里停下脚步更好。
在咏唱第三个式句的时候，尤吉欧隐约地明白，这两年的旅程将会彻底中止。但是，他又觉得，如果这样就能忘记充满痛苦与悲伤的过去——然后沉浸在银发少女所给予的爱中，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没错……来吧，欢迎你，尤吉欧，欢迎来到我这里。”
耳边传来的低语声，带着至高无上的甜美。
“欢迎来到，永恒的停滞之中……”
尤吉欧流下一滴眼泪，低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