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老院的秘密 人界历380年5月 3-1
“一……二……三！”
随着声音已经显得有些自暴自弃的号子，我以重复了几十次的引体向上动作将身子抬起，右脚踩在大理石的角落上爬了上去，然后躺在了水平的地面上。
已经被驱使得超过极限的关节与肌肉仿佛被火烤着似的抽痛，大滴的汗珠从额头和脖子上流下，而我已经抬不起一根手指将它们擦去，只能不停地急促呼吸着。这种真实而沉重的疲劳感，甚至让我怀疑起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由STL所生成的虚拟世界。
月亮出来后再次开始攀登墙壁，在经过两小时的奋战后终于到达了中央大圣堂第九十五层，但此时我已经连观察周围的力气都没了。我四肢摊开，闭上眼睛，等待着天命一点点地恢复。
距离安置着“Minion”的露台到作为目的地的第九十五层，只隔了七层而已。但之所以这一点点距离就让我消耗了这么多的时间和体力，都是因为那个被我用细细的锁链固定在身上的金甲整合骑士。
几小时前，骑士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以自己的意志力克服了那个恐怕所有UnderWorld人身上都存在的“右眼之封印”，但代价也是巨大的。
如碧玉一般的右眼被炸飞得无影无踪，疼痛和打击让爱丽丝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UnderWorld人都是用光立方这种人工记忆媒介来保存灵魂的原因，反正他们都有着难以承受心理打击的倾向。当遭遇到过于巨大的悲伤、恐惧或者是愤怒的时候——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犯罪，所以这类感情很少出现——他们就会在一段时间内陷入神志丧失状态，恐怕这是为了保护摇光不出现致命性错误吧。两年前，在北方山脉的洞窟里被哥布林小队抓住的塞鲁卡便是这样。
按照我的推测，爱丽丝也只是为了缓和突破封印的冲击而晕过去而已，很快就会醒来。如果真的是摇光出现了致命的错误，那么就会和首席上级修剑士莱欧斯·安提诺斯那样当场死亡。
这样想来，两天前在莱欧斯的房间里和爱丽丝出现了同样现象的尤吉欧居然没有失去意识，反而依然能够拔剑，实在是让人感到吃惊。虽然在和我一起被关进禁闭室之后也变得精神恍惚，但如果我和他说话，他依然能做出回答。
UnderWorld人的精神脆弱性以及对命令的绝对服从性到底从何而来，目前还不得而知，但至少并非是不能克服的。尤吉欧和爱丽丝就亲身证明了这一点。UnderWorld人虽然是人工智能——也就是AI，但其灵魂中的力量，和现实世界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Minion的露台上等着爱丽丝恢复过来，但一小时之后骑士大人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右眼已经被我用神圣术止血了，但空间资源以及我的神圣术水平都不足以将它完全治愈。虽然在等待的时候月亮升起，再次提供了一些空间资源，但这些必须用来制造岩钉。我只能割下衣角做成绷带帮爱丽丝包扎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背起依然昏睡着的整合骑士再次开始攀登。
在解开连接在两人身上的锁链，将爱丽丝那纤细却重得要命的身体背起来的时候，我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将占了大部分重量的黄金铠甲以及金桂之剑丢掉。但是，既然下定决心要和爱丽丝共同作战，那么将她的装备丢掉无疑是下策。
我只能咬紧牙关，将骑士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在背上，开始在这个绝壁上攀爬起来，向着那融入夜空之中的中央大圣堂顶部前进。在经过了两小时的奋斗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新的露台，结果因为松了一口气掉了一根岩钉，只能祈祷下面的地上没有人了。
不管怎样，在垂直的绝壁上攀爬了九十米，终于到达了作为目的地的第九十五层，我稍微躺一下应该也是无可厚非的吧。就算有人不同意，我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也没有动弹的打算了。
虽然下定了决心，沉迷在全身松弛的快乐之中，但是背上传来了一阵微微的声音，打乱了我的计划。
“呜……嗯……”
骑士动了一下，呼出的气从我的脖子上吹过。
“这里是……我……到底……”
爱丽丝一边嘟哝着一边想爬起来，但很快就被锁链拉住，背上刚减少的重量又恢复了原状。
“这锁链……桐人……你难道……背着我……爬到了这里？”
正是如此，你可得感谢我一下啊——结果还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出来……
“讨厌，你全身都是汗臭味！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快离我远点！”
随着这一声喊，我的后脑勺被狠狠地砸了一下，额头撞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过分……简直太过分了……”
我在她的催促下解开锁链，在背上的东西放下来，靠在旁边的圆柱上哀叹。
但是骑士大人却对我的鞠躬尽瘁置之不理，只顾黑着脸拍着自己的白裙子。之后她停下手，捏着在我背上时一直紧挨着我脖子的袖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看着她的样子，我不由得轻微地嘲讽道：
“真那么在意的话，干脆去洗个澡如何啊，骑士小姐？”
原本我只是想揶揄一下有洁癖症的爱丽丝，结果她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我慌忙又说道：
“不不，我只是开玩笑！要从这里回到中层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不用去那么远，往下面五层……第九十层那里就有整合骑士专用的大浴场。”
“什么……”
这次轮到我动摇起来了。从地牢下越狱至今，激烈的战斗一场接一场，然后又是预料之外的爬墙，让我满身灰尘，汗流浃背。如果说不想让身体清爽一下的话，那肯定是骗人。
别说泡澡了，只要附近有可以取水的地方的话——我一边想着，一边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大圣堂九十五层的“晓星瞭望台”，就如同它的名字所示，整个楼层都是一个巨大的瞭望台。正四方形的楼层外侧没有墙壁——所以我们才会往这里爬，而是由间隔三米的圆柱支撑着天花板。看到这种通透的构造，我总算理解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为何会在下方的墙壁上安排了Minion以防备不速之客了。
我和爱丽丝所在的是楼层最外围的露台，许多地方都有着通往内侧的楼梯。比露台稍高一些的楼层内部放着一些大理石雕刻、绿色的栽培植物、设计华丽的桌子与椅子。如果此时不是半夜而是白天的话，坐上椅子估计就能享受四方无限辽阔的UnderWorld美景了吧。
而通往上下楼层的大楼梯，似乎是设置在北侧。现在说这个也许有些晚，不过此时整个楼层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尤吉欧已经通过九十五层了吗？
距离在八十层分开之后，已经过去了超过七小时。一般来说，比起千辛万苦从外墙攀爬的我们，走内部楼梯的尤吉欧肯定要比我们早到达这里。
但问题是，那个远比我们之前与之战斗过的Minion还要强得多的大敌——整合骑士长贝尔库利·辛赛西斯·万可能会挡在尤吉欧的面前。那个比与我打得两败俱伤的副骑士长法那提欧，以及毫不费力地就将我打败的爱丽丝还要更强的，传说中的英雄。
当然，尤吉欧也是很强的。如果光论剑术，他可能已经凌驾于我之上。但是光凭技术，无法打倒堪称超人的整合骑士。需要的是进攻对手的盲点，利用起周围的全部状况，说白了就是“不择手段”的战术。一本正经的尤吉欧真的能做到吗……
同样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爱丽丝对烦恼的我说道：
“虽然和洗澡没什么关系吧……但你那个名叫尤吉欧的同伴，应该还没到这里来。”
“咦，为什么？”
“毕竟这个九十五层是被丢到大圣堂外部的我们唯一能回到内部的地方。这点他一看就能看出来……也就是说，如果他先一步抵达的话，肯定会在这里等候的。”
“原来如此，这也有道理……”
我将手叉在胸前点了点头。说起来确实是这样，如果尤吉欧先通过了这里的话，要么是被抓了起来，要么是——已经变成了尸体。虽然和先前的推测有矛盾，但我更愿意相信，尤吉欧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抓或者被杀。
“而且，尤吉欧他……”
爱丽丝似乎没发现自己很自然地直呼尤吉欧的名字，露出思考的表情说道：
“从云上庭园走大楼梯，在来到这个晓星瞭望台之前，他就会和最强的对手遭遇——那就是叔叔……骑士长贝尔库利阁下。”
我暂时没去管她的“叔叔”这个称呼，而是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很强吗？我说那个骑士长阁下。”
爱丽丝那被临时的绷带包着的脸露出了微笑，点头说道：
“我从来没有在比试中赢过他。也就是说，输给我的你，以及大概和你水平相同的尤吉欧是不可能赢过他的。”
“按道理来说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当时继续打下去，我会不会输给你还真不好说……”
金甲骑士完全无视了我不甘心的嘟哝继续说道：
“叔叔不只剑术是超一流，他的武装完全支配术已经可以称之为神技了。他持有的神器是‘时穿剑’，如其名所示，拥有着贯穿时间的力量。具体来说，就是被叔叔斩过的空间，会暂时残留斩击的威力……这样说你就该明白了吧。就算你能不停地躲过他的攻击，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无形的剑牢所囚禁。只要你有所动作，手脚就会被砍掉，运气不好的话甚至连头都会掉下来，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靶子。和叔叔战斗的人，最后只能呆呆地承受必杀的一击。”
“斩击会……残留……”
光凭这句话还是有点难以想象，但重点就是斩击的效果将会持续到未来。那样的话，确实是非常恐怖的力量。我和尤吉欧擅长的艾恩葛朗特流连续剑技，其本质就是虽然一击的威力较低，却能让攻击在空间与时间上得到扩展。但遇上那样的剑技，那可就瞬间宣告无效了。
和那样的敌人战斗，尤吉欧到底会怎样呢？虽然相信他应该不会死，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渐渐沿着我的背后升起。
还是应该先去下面的楼层寻找搭档才对。但是，万一他已经被抓住，被带到楼上……也就是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所住的大圣堂最顶层呢？如果熟知所有命令的最高祭司，会对他施展什么危险的术式呢？
我用力撑起疲劳感终于有所退却的双脚，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楼层北端的大楼梯，咬紧了嘴唇。
虽然我很想在此时用神圣术寻找尤吉欧的所在位置，但所有神圣术在原则上都是不能将“不在场的人”指定为术式对象的。如果可以的话，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和卡迪纳尔的战斗早就分出了胜负。如果说对象不是人类而是物体的话，那倒还有点办法……
想到这里，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低声说道：
“对啊……还可以这样。”
我对惊讶地看向我的爱丽丝微微点头，举起右手，压低了音量喊道：
“Systemcall！”
在攀登墙壁时大量耗费的空间资源似乎已经得到了填充，我伸出的手指上亮起了淡淡的紫色光芒。我压抑住有些焦躁的心情，慎重地咏唱起命令的主体。
“Generateumbraelement.Adherepossession.ObjectID，WLSS703.Discharge.”
多记一些东西总是没坏处的。我指定的搜索对象，自然就是尤吉欧的爱剑“蓝蔷薇之剑”的固有ID。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ID前半的“WLSS”的字母，恐怕是“双刃·长剑·单手”的缩写，后半的数字应该是这把剑在这个分类里的编号。我的黑剑的ID是“WLSS102382”，恐怕是因为蓝蔷薇之剑生成的时候，整个UnderWorld里只有不到七百把单手直剑，而在两年前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十万把……
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我的指尖上放出的一颗暗素已经轻飘飘地掉了下来，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碰了一下微微弹起，随后就消失了。
“在下面啊。”
“似乎没错。”
我和爱丽丝简短地交谈了一下。
我将垂下的右手握了几次，发现因为疲劳而减少的天命已经有所恢复，但是恐怕爱丽丝受到的伤害要比我更严重。我再次看向骑士，简短地问道：
“右眼能治疗吗？”
爱丽丝伸出手，按了按被用我的衣服制成的绷带包着的右眼，反问道：
“这是……你包扎的？”
“嗯……算是把血止住了，以我的神圣术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但如果是你的话……”
“那是当然，我的术式行使权限可不是你能比的……”
在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依然毫不留情的话语之后，她用剩下的左眼看向天空，盯着那蓝白色的满月。
“现在的空间神圣力太少，不足以生成能让失去的眼睛复原的光素。恐怕在索鲁斯升起之前都不可能了。”
“那么，如果将一些高优先度的物体（Object）……不对，是什么东西转换为神圣力的话……对了，你的铠甲……”
“要将物品还原成神圣力，需要至少等量的神圣力。你在学院里没学过吗？”
爱丽丝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然后严肃地说道：
“还残留着一些疼痛，右侧的视野受到了一些限制。但不是那种无法战斗的问题。暂时这样子也没有关系。”
“但、但是……”
“而且，我还想再感受一下。这疼痛，证明了我与长年相信的公理教会战斗的决心……”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点头同意。接下来的战斗，也是骑士爱丽丝开拓自己命运的战斗。
“明白了。如果发生战斗的话，右侧就由我来负责防守。”
我说完后看向大楼梯。
“既然如此，就麻烦你快点了。我从刚才的暗素术感觉到，尤吉欧是在很下面的楼层。”
正确来说，我搜索的不是尤吉欧本人，而是蓝蔷薇之剑的所在位置。但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是不可能会丢下爱剑的。听到我这么说，爱丽丝也同样看向楼梯后点了点头。
“我打头阵吧，毕竟这里的路我比较熟……不过其实也就是沿着楼梯往下走而已。”
她说完之后，没等我发表什么意见就往前走去，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只能慌忙地跟了上去。
走到位于楼层北端，通往下层的大楼梯时，只能感受到从下往上吹的冷风，感觉不到黑暗中有什么动静。中央大圣堂的下层就已经感受不到多少生活气息了，而在最上层附近，则是越发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寒冷，仿佛这里是一个美丽的废墟。让人完全想不到这里就是统治人界所有领土的组织中枢。
我记得，在公理教会的上层，除了整合骑士团之外，应该还有被称之为元老的一群人。但来到这么高的地方还一个都没见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走在先一步走下楼梯的爱丽丝右侧，小声地问出了我的疑问。然后骑士微微皱眉，同样低声地回答：
“其实……就连我们整合骑士，也不知道元老们的全貌。虽然听说九十六层往上存在着名为元老院的区域，但那里禁止骑士们进入……”
“哦……说起来，那些元老们的工作是什么？”
“……禁忌目录。”
爱丽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他们要确认与监视生活在人界的所有居民有没有遵守禁忌目录……这就是元老的工作。然后，当有触犯禁忌的人出现时，就会派遣整合骑士去解决。两天前，我会前往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逮捕你和尤吉欧，也是因为接到了元老院发出的指令。”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元老院是代理最高祭司的工作了吗？不过，如此小心的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居然会给他们那么高的权限啊。还是说，元老们和整合骑士一样，都被控制了记忆呢……”
听到我的话后，爱丽丝皱起眉毛，然后摇了摇头。
“不要谈起记忆了。等下左眼又痛起来就麻烦了。”
“抱、抱歉。不过应该是没事了……尤吉欧在打破了封印之后，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就好。”
我侧眼看着轻抚眼罩的爱丽丝，回想起了在外墙露台上发生的事情。
到决心反叛教会，与最高祭司战斗时为止，爱丽丝多次发生过动摇，但是原本应该插入到她摇光之中的“敬神模块”却没有变得不安定。按照我的推测，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从爱丽丝身上夺走的“记忆碎片”，一定是和妹妹塞鲁卡还有青梅竹马的尤吉欧有关的记忆。但是在修剑学院里和尤吉欧见面的时候，还有在听到塞鲁卡的名字时，她都和艾尔多利耶不同，没有发生额头上浮现紫色棱柱的现象。
那么，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从爱丽丝身上夺走并保管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现在想这个也是无济于事了。只要卡迪纳尔对她使用了“逆整合”，爱丽丝就会取回过去的记忆，现在和我并肩而行的这个整合骑士的人格就会消失……
我一边感受着内心深处再次浮现的微微刺痛，一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在这个一片寂静的深夜楼梯之中，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回想。
在经过五次铺着鲜红地毯的楼梯平台之后，往下的楼梯断绝，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虽然九十四层到九十一层都被我们无视了，但起码现在眼前的地板和墙壁上都没有残留什么战斗的痕迹。
爱丽丝停下脚步，我则是以眼神向她确认。
“是的……前面就是九十层的大浴场。虽然我觉得叔叔应该不会选择那种地方来迎击外敌……但那个人实在是……”
爱丽丝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举起右手按在门上。她只是轻轻用力，那扇用厚重的大理石打造的门板就无声地打开了。
里面一阵浓重的白色雾气迎面扑来，让我不由得转开了脸。
“哇……这水汽真重。这浴场到底有多大，我完全看不清前面啊。”
虽然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我还是不由得畅想起如果脱掉沾满汗水的衣服跳进热水里那该有多么舒爽。但在走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那围绕在身边的白色雾气并不是热水升腾起的水蒸气，而是极低温的寒气。
就连爱丽丝也完全没料到这一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我则是打得震天动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这个气流影响，白色的幕布轻轻地左右分开。露出的大浴场全景，让我无比惊讶地呆立在原地。
这个浴场恐怕是将大圣堂的整个楼层都用掉了，另一边的墙远到模糊不清。地板几乎都变成了浴池，被从我和爱丽丝所在的地方延伸出去的那条通道分为两半。每一边的浴池都大到能与有五十米泳道的游泳池媲美。
但是，真正值得惊讶的，是此时位于我们左方浴池里的那些原本应该是波光粼粼的热水，此时已经被冻成了纯白的冰块。
就连浴场角落里，那个野兽头形出水口里流出来的水也变成了弯曲的冰柱，显然这个冻结是瞬间完成的。这肯定不是自然现象，应该是大规模的神圣术使用后的结果。
但是，能将这么多的水瞬间冰冻，这可非同小可。如果是使用冰素的普通冻结术，那恐怕需要最少十个高位术者才行。
我向左前方前进，沿着阶梯状的浴池边缘往下走，踩在冻成一片白色的水面上。就算装备了黑剑的我直接踩上去，冰也纹丝不动，想必是连底下也已经完全冰冻了。
“是谁……又是为什么……”
我一边茫然地自言自语，一边拨开雾气往前走了几步，随后脚上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了脆弱的响声，瞬间破碎开来。我皱眉低头看去，发现冰块的表面上似乎有许多圆形的东西。我伸出手掰下来一个，拿到眼前观察。
那是一朵冰蓝通透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冰蔷薇。
“！”
我看过几次这种东西。那是在大圣堂五十层的“灵光大回廊”中，与副骑士长法那提欧·辛赛西斯·图战斗的时候——还有在八十层的“云上庭园”里，与整合骑士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战斗的时候，尤吉欧为了阻止她们的行动，他发动了武装完全支配术，当时就产生出了与这完全相同的冰蔷薇。
也就是说，将这个巨大的浴池整个冰冻起来的，并非是神圣术……
“尤吉欧……”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爱丽丝也跳了下来，“啪”的一声停在我的身边。她惊讶地瞪大了左眼，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说什么……造成这种结果的，是尤吉欧吗？”
“嗯，应该没错了。这是他那把蓝蔷薇之剑的武装完全支配术。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尤吉欧说自己的武装完全支配术只能拖一下敌人的后腿，简直是过于自谦了。如果被囚禁在这个冰之地狱里，敌人的天命完全可以被彻底耗尽。
也许，他真的打败了传说中的骑士贝尔库利……我一边想一边拼命地左顾右盼。搜索蓝蔷薇之剑的暗素显示的地点确实是在这附近，那么尤吉欧也应该在剑的不远处才是。
此时，旁边的爱丽丝轻轻地“啊”了一声。
“！”
随后，我也猛吸了一口凉气。骑士的视线前方大概二十米远处，显露出了一个不小的轮廓。那毫无疑问是人的肩膀到头部的线条，有什么人被埋在了冰中。
我和爱丽丝对视了一下，两人同时踩着脚下的冰蔷薇跑了起来。但很快我就发现埋在冰中的人影明显不是尤吉欧，其肩宽与脖子的粗细都比尤吉欧大了快一倍。
我因为失望和警惕心而慢了下来，但爱丽丝反而是低吼了一声，猛地提高了速度。
“叔叔！”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已经向那道人影冲去。
——那就是骑士长贝尔库利？那么尤吉欧到底去哪儿了？
即使思绪混乱，我也依然再次提高了速度。在几秒钟后追上爱丽丝的时候，爱丽丝已经跪在了半埋在冰中的巨汉面前，握紧了双拳，发出了混杂着哀鸣的声音：
“叔叔！骑士长阁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爱丽丝在八十层已经见识过尤吉欧的完全支配术，应该知道蓝蔷薇之剑有着怎样的力量才对，为什么又会这么说？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
胸部以下都沉在厚厚冰块中的巨汉不只是被冻住了，他那肌肉隆起的肩膀，如同圆木一般粗的脖子，以及那如利剑一般刚毅的容貌，都已经染上了一层毫无生机的灰色。
“这……这可不是尤吉欧的完全支配术啊……”
我茫然地低语道，而背对着我跪在地上的爱丽丝也微微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以前，我听叔叔说过。元老长有着能将所有人类都变成石头的权限……其对象甚至包括了整合骑士在内。我记得术式的名字是叫……‘Deepfreeze’。”
“‘Deep’……‘freeze’……那，对这个大叔……不对，对骑士长大人使用这个术式的，是本应和他站在同一边的元老长吗？但又是为什么……他现在可是阻挡侵入者的贵重战斗力啊。”
“叔叔他似乎一直对元老院下达的指示抱有怀疑……但是，他和以前的我一样，认为如果没有公理教会的统治，人界就不可能拥有和平，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在不停地战斗着。不管元老长有什么样的权限，叔叔他……也绝对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爱丽丝低下头怒吼着，左眼中溢出的泪水滴到了膝盖上。爱丽丝顾不上擦眼泪，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石化的贝尔库利。滴下的泪珠落到了骑士长的额头上，化为光粒消散在空中，而在下一个瞬间——
“啪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爱丽丝猛地抬起身，看向贝尔库利的脖子。只见那里似乎是被眼泪的温度融化了似的，产生了一些细细的裂痕。龟裂变得越来越多，几个微小的碎片迸裂开来。
我和爱丽丝茫然地看着灰色的石像一边破碎，一边微微地转动着头。
最终，石像仰头看向上方，然后是嘴的周边开始出现了裂痕。几小时前还是血肉的碎片不停地往下掉。
既然名字叫“Deepfreeze”，那么这个命令应该不止能冻结UnderWorld人的肉体，也应该能从精神上将其活动完全停止才对。这和现实世界里身体被涂上石膏可不一样。这是作为至高之神的系统所发出的指令，彻底禁止其活动。而这个男人此时想以意志力将其打破。
“叔叔……不要、不要啊！你的身体会崩溃的，叔叔！”
爱丽丝哭喊着。但是骑士长依然没有停止对神的反抗，最终一道特别响亮的破碎声响起，他的两只眼睛睁开了。露出的眼球和皮肤一样染成了灰色，但虹膜却仿佛水面一样波动着，微微恢复了一丝灰蓝。我强烈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双眼中释放出的，是极为强韧的意志力。
贝尔库利一边洒落无数的碎片，一边露出了豪爽的笑容，发出了极为沙哑——但是又极为有力的声音。
“哟……小姑娘。不要……哭得这么厉害啦……漂亮的脸蛋……都糟蹋了。”
“叔叔！”
“别……为我担心了……这样区区一个术式，又怎么……搞得死我呢。反而是你……”
贝尔库利瞬间沉默下来，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爱丽丝哭泣的面容，以及包在她右眼上的临时眼罩，脸上露出了如父亲一般充满了慈爱的微笑。
“是吗……小姑娘，你终于……跨越了……那道障碍啊……就连我……用了三百年的时间……也没能……破坏……右眼的……封印……”
“叔、叔叔……我……我是……”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很高兴啊……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教给你了……”
“没有……才没有这种事！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让叔叔你继续教我的！”
爱丽丝的情绪变得难以控制她就像孩子一般呜咽着，双手再次抱住了骑士长的脖子。贝尔库利露出温和的微笑，在爱丽丝的耳旁低语道：
“小姑娘，你能做到的……纠正……公理教会的错误，将这个扭曲的世界……指引向……正确的……方向……”
我发现他的声音正在迅速地失去力量。看来从骑士长的摇光中产生的惊人意志力也终于要耗尽了。
贝尔库利那正在失去光泽，慢慢恢复成灰色石头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直直地看着我。从他那已经无法动弹的嘴唇中，发出了干燥而沙哑的声音。
“喂，小子……爱丽丝小姑娘就……托付给你……了……”
“明白了。”
我只能这么说道，对他点了点头。这位古代的英雄点着头，脖子上再次产生出新的裂痕。而他最后的话语，随着白色的寒气传入我的耳中。
[img=700,1036]https://rss.sfacg/web/novel/images/uploadpic/2019/01/9c59b600-6979-4b58-b2eb-5a9b1d7fb49c.jpg[/img]
“你的搭档……被元老长……丘德尔金……给带走了……恐怕……是前往最高祭司大人的……房间……尽快……必须在那个孩子……迷失在……记忆的迷宫之前……”
在声音断绝的同时，骑士长贝尔库利再次变成了沉默的石像。
他那被白色的冰霜埋到胸口处，从脖子到眼角有着无数裂痕的身影，让人感到一种无愧于其古代英雄之名的悲壮。
“叔叔……”
抱着骑士长肩膀的爱丽丝发出的悲痛叫喊传入我的耳中，而我则是在拼命思考着他那句话的含义。
元老长丘德尔金这个人对骑士长贝尔库利施展了“Deepfreeze”命令，然后把尤吉欧带走了。这点应该是没错的。看看四周，就能发现在冰冻的贝尔库利附近，有一个仿佛用电锯切开的正方形洞穴，一直挖到了浴池底部。
尤吉欧肯定是抱着和骑士长同归于尽的决心发动了冰蔷薇之术，然后是闯入的元老长将尤吉欧连着冰块切出，将他带到位于上层的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房间。但是，骑士长留下的“记忆的迷宫”这句话让我很是在意。虽然我不觉得尤吉欧有那么容易被洗脑，但是能够直接对摇光进行操作的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一边思考一边盯着那四方形的洞看，却发现那平滑的断面深处，有一样东西在反射着光芒。我走到洞穴旁边，蹲下去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把插在浴池底部的长剑。尽管隔着几厘米厚的冰，但是那华丽的外形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那就是尤吉欧的爱剑——蓝蔷薇之剑。
这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尤吉欧分身的华美神器，其残留在厚重冰块下的光景，让我越发地感到不安。我看了一眼依然抱着贝尔库利的爱丽丝，拔出左腰上的黑剑，将剑尖轻轻地戳在蓝蔷薇之剑所在位置正上方的冰块上，然后反手握着剑柄瞬间发力。
随着一声“啪咔”的硬质响声，冰块垂直地裂开，掉到了旁边的洞里，我跪在冰面上，左手握住露出大部分的蓝蔷薇之剑的剑柄，那不知已经达到零下几度的寒气毫不留情地刺激着我的肌肤，但我还是忍耐着缓缓把它往外拉出。虽然剑有些微的抵抗，但最后还是随着飞溅的细碎冰片一起，无声地被拔了出来。
我右手握着黑剑，左手握着蓝蔷薇之剑站起，身上的各处关节仿佛是在抗议重负似的嘎吱作响。同时拿着两把高优先度的神器，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此时我不能屈服。毕竟，这两把剑，是在我和尤吉欧要被带到大圣堂的时候，侍从练士罗妮耶以及蒂洁不惜双手流血也要为我们送来的。
这次，轮到我将蓝蔷薇之剑带给尤吉欧了。
我再次看了看周围，发现凝结了一层白霜的冰面上有个似曾相识的白皮革剑鞘。我将黑剑收回左腰上，将地上的剑鞘捡起，把蓝蔷薇之剑收进去。在想了一会儿之后，我把第二把剑挂到了皮带的右侧，总算是取得了平衡，让我能够比较正常地行走了。
我轻轻地出了口气回过头去，只见爱丽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用袖口擦去左眼上的眼泪，以有些冰冷，不知道是不是在掩饰之前失态的口气说道：
“一般来说，那些拿着两把剑的怪人，都是想要装模作样的上级贵族……但不知为何，你却感觉有模有样的。”
“嗯？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苦笑起来。确实，SAO时代当着独行玩家的，杀手锏就是将两手都装备剑来战斗的二刀流技能。但似乎是因为一直以来都隐藏着这个技能的关系，现在让人看到我装备着双剑的状态还是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不……也许不只是这样，而是我在内心深处恐惧……或者说是厌恶着“通关了死亡游戏SAO的二刀流桐人”这样略显夸张的名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想再扮演一次那样的角色。
“不管怎样，同时挥两把剑是不可能的了。”
我耸了耸肩说道。爱丽丝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握着两把剑的话，最关键的绝技就使不出来了。光从这点上来看，装备两把剑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从这把剑被留在这里来看，尤吉欧果然是被最高祭司大人给抓走了……我们赶紧走吧，那位大人要做什么，可不是我们能够揣测的。”
“你和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说过话吗？”
“就只有一次。”
爱丽丝表情严肃地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我失去了过去的所有记忆，以见习整合骑士的身份醒来的时候，和既是‘召唤者’，同时也是神的人界代理人的最高祭司大人见面了。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而美丽，别说是剑了，似乎连稍微沉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起来……但是，她的眼睛……”
爱丽丝的双手仿佛抱紧了自己的身体，继续低声说道：
“那是能反射一切光芒，如同镜子一般的银色眼睛……是的，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深深地畏惧着最高祭司大人。正是那种压倒性的恐惧，让我认为绝对不可违抗她，绝对不可怀疑她，哪怕只言片语，必须全心全意地侍奉于她……一定是那样的。”
“爱丽丝……”
我有些担忧地注视着骑士埋下去的脸。
但爱丽丝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深呼吸了一次之后，将头抬了起来点了点。
“没问题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了生活在遥远北方的妹妹……还没见面的家人，以及众多的民众们，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叔叔他知道设置在我们右眼里的封印，也就是说，作为所有整合骑士首领的贝尔库利·辛赛西斯·万绝不是盲目地认为公理教会的统治是正确的。来到这一层，虽然对于拯救你的搭档来说算是白跑了一场，但是能和叔叔见上一面，可以说是一件幸事……这样我的心就绝对不会再动摇了。”
爱丽丝弯下腰，轻轻抚摸着贝尔库利已经石化的脸庞。但是这个动作转瞬即逝，随后她便猛然转身，用力地踩着冰块，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好了，快走吧。搞不好在见到最高祭司大人之前，还得和元老长有一战。”
“啊……喂，把骑士长先生就那么丢在那里真的好吗？”
我小跑着来到她身边问道。整合骑士爱丽丝的左眼浮现出锐利的光芒，若无其事地说道：
“只需要将元老长丘德尔金抓起来逼他解除术式……或者干脆将他斩杀就可以了。”
我承受着两把剑的重量走在路上，同时认真地想道：以后绝对不要再和这个骑士敌对了。
我和爱丽丝再次走上楼梯，不过这次是逆着重力往上爬。在回到九十五层“晓星瞭望台”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因为右腰上挂着的蓝蔷薇之剑，让我变得气喘吁吁，但是装备重量应该和我差不多的整合骑士大人却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在让人感觉到寒气的白皙肌肤与碧蓝单眼里浮现出坚定的决心，抬头看着通往下一层的楼梯。
“你就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听我说好了。元老们在使用武器的近战中比一般民众强不到哪里去，但是他们的神圣术行使权限比我们整合骑士还要高。哪怕遇到现在这种空间神圣力稀薄的情况，他们也能使用从蔷薇园收获的触媒结晶，近乎无限地使用远距离攻击术。”
“对于这种对手……一般来说，都是使用，偷袭来打近战，对吧。”
我气喘吁吁地插嘴说道。爱丽丝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不是在意面子问题的时候了。能够不让对方发觉地接近那是最好的，但事情不会总是那么顺利。在偷袭失败的时候，就由我发动完全支配术来防御他们的神圣术，然后由你进行突击。”
“让我来当主攻手吗……”
我并不擅长应对魔法类型的敌人，不由得面露难色。爱丽丝微微扬起左边的眉毛，以她擅长的毒舌挖苦道：
“如果想交换，我倒是也无所谓。不过到时候就得由你来防御神圣术了。”
“知道啦，我来，我来还不行吗。”
老实说，我的黑剑现在还在恢复着天命，也不知道能不能使出完全支配术。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将这个机会留到与最高祭司对决的时候。而且，我的必杀技就只是召唤出来自基家斯西达的暗属性巨枪，可谓是简单粗暴，有着能够一举颠覆战局的破坏力，但是用途却不如爱丽丝的剑放出的“花瓣风暴”那样广泛。
爱丽丝一脸认真地对不停点着头的我说道：
“如果我顾得上的话，就会在后方给你施加一些回复术。你要怎么打都没关系，但至少要把元老长丘德尔金留下一条命。在我记忆中，那是一个穿着鲜艳的红蓝小丑服的侏儒。”
“总感觉……这种打扮根本就没有威严可言嘛。”
“即使这样，也千万不能小看他。除了可怕的‘Deepfreeze’之外，他还掌握着许多高速并且威力极大的术式……在教会之中，他恐怕是仅次于最高祭司大人的术者了。”
“嗯，明白了。看起来是个小人物，但其实是最大的麻烦，任务剧情里的老套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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