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 人界历380年5月 2-2
—也许，我真的是一个连双亲的爱都得不到的孩子。
—但是，即使如此，依然有许多人爱着我。
上一代的砍伐者卡利塔爷爷。教会的阿萨莉亚修女。见习修女赛鲁卡。
对我讲过许多故事的祖父。在我小时候照顾我的丝莉凉姐姐。
沃尔德农场的巴诺大叔和特丽莎婶婶。双胞胎特琳和特璐尔。
锻炼了我的格尔戈罗索学长。舍监阿兹莉卡老师。
还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在担任我侍从的日子里一直对我展现笑容的蒂洁。照顾我搭档的罗妮耶。
还有，桐人。
爱丽丝。
“你错了啊，可怜的人。”
尤吉欧直视着阿多米尼斯多雷特那闪亮着神秘彩虹光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爱不是用来支配的。也不是索求回报，通过交易得到的。就如同给花浇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付出……这一定就是爱了。”
听到他的话，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嘴角再次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但这个笑容中，已经没有了那如蜜糖一般的甘甜。
“真遗憾，本来我还想饶恕孩子你反叛公理教会的大罪，拯救你的灵魂，得到的却是这样的评价。”
飘浮在空中的银发少女迅速从“人”变成了“神”，这样的变化不由得让尤吉欧屏住了呼吸。
她并没有什么外观上的变化。但是那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开始被一种无法估量的气势—或者说神性更适合—所覆盖。这仿佛在昭示着她那压倒性的力量，只要她指尖一动，不管是多么强大的剑士还是术者，都会被撕成粉碎。
“尤吉欧……你难道以为……我需要你吗？以为，我想将你变成骑士……所以不会要你的命？”
少女的浅笑中没有展现出任何感情。尤吉欧只能右手紧握着短剑，抵抗着全身上下的沉重压力。
“呵呵……我已经不需要你这种无聊的孩子了。我会将你的天命全部吸收，尸体也变成小小的宝石，放进我的盒子里。这样一来，我在以后整理今天的记忆时看到它的话，可能会有些微的感触吧。”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含笑说完，交叠在那无形椅子上的双腿上下调换了一下。
她绝对不是在威胁。在下定决心之后，最高祭司会毫不犹豫地实现自己所说的话。
现在已经逃不掉了，就算想逃也已没有退路。通往下层的升降盘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启动，就算能打碎身后的玻璃窗，外面也只是距离地面几百梅尔高的虚空。
而且，在九十九层对桐人和爱丽丝使用了蓝蔷薇之剑的完全支配术的那一刻开始，尤吉欧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命运—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对最高祭司刺下卡迪纳尔的短剑。
最高祭司被能够阻隔任何金属武器的障壁所守护着，但是尤吉欧觉得，那障壁绝非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坚不可摧。之前，尤吉欧拼命将短剑按下去的时候，障壁似乎爆炸了。虽然他不认为那样就会让术消失，但如果是爆炸后的瞬间，短剑应该能够碰到她的身体才是。
“哎呀……难道你还想做些什么？”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尤吉欧说道。
“居然在临死前还想取悦我一下，真是坚强的孩子。看来，把你杀了变成宝石似乎还是太无趣了啊？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还是把你像那个孩子一样强制整合比较好？”
尽管尤吉欧此时已是快要走投无路，但是最高祭司那句话里的一个地方让他很是在意，下意识地重复道：
“……那孩子？”
银发少女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点了点头。
“是啊，就是你执着的那个小萨蒂嘛。那孩子不愿咏唱术式，所以自动化元老机关花了好几天才将防护强制解除了。虽然当时我睡着了没有看到，但想必是很痛苦吧。如何？你想不想尝尝和她一样的经历啊？”
“萨蒂……爱丽丝……”
尤吉欧用不成声调的声音，呼唤着这个名字。
最高祭司所说的话，依然有大半都是尤吉欧所无法理解的。但是，起码有一点他是知道的。
八年前，小小的爱丽丝被绳子捆着带往中央大圣堂，而她成为整合骑士的过程中，遭到了极为残酷的对待。她拒绝说出当时尤吉欧屈服于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诱惑之后咏唱的“Removecoreprotection”，结果她被强制打开了心门。和她当时的痛苦比起来，尤吉欧在之前的战斗中所受的伤痛根本不值一提。
自己不能在此时逃避。
在没有对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报一箭之仇前，自己绝不能死。
“……”
尤吉欧咬紧牙关，用颤抖的双手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笑容渐渐褪去的最高祭司，直视着她的双眼，同时将短剑的锁链捆在右手手腕上，再用右手握住蓝蔷薇之剑的剑柄。他感受着剑柄上的白色皮革那仿佛将手吸住的触感，一口气将剑拔出，剑鞘落到了地上。
剑刃反射着从背后的窗中射进的月光，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芒。
在十梅尔开外的半空中坐着的少女像是厌恶这种光芒似的眯起双眼，以更加冰冷的声音说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孩子。很好……我可以让你死得至少不那么痛苦。”
她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对准尤吉欧。
最高祭司在使用神圣术的时候，似乎不需要咏唱术式。但即使如此，要使用攻击术的话，依然有两个不能跳过的步骤。
那便是素因的生成与加工。不管是热素冻素还是其他的属性，要生成素因，让其化形后再打出，不管是怎样的高手都要花两秒的时间。
因此，尤吉欧在最高祭司动起右手的瞬间，就已经将爱剑架到了右肩上。
蓝蔷薇之剑的剑刃开始被黄绿色的光所包裹。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指尖上生成了蓝色的光点。
“哦……哦！”
这是最后的剑。最后的绝技。
尤吉欧抱着这样的决心，一跃而起。
艾恩葛朗特流突进技“音速冲击”。
桐人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自己耳边。
—你听好，尤吉欧。绝技会带动我们的身体，但是，光是被带动是不行的。
—要和绝技化为一体，用脚蹬和挥臂来进行加速。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你的剑就会以比风更快的速度打在敌人身上。
自己到底练习了多少次呢。然后又失败了多少次，一头栽进草丛里呢。
然后，自己又听到了多少次桐人那愉快的笑声呢—
尤吉欧的剑闪耀着黄绿色的光芒在空中飞翔，就连破空之声也被它甩在了身后。
最高祭司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张开了右手。
原本要化为冰针射出的冻素在碰到蓝蔷薇之剑后猛然碎裂，随后，尤吉欧用尽所有力量的绝技，与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手掌—不，是与她手掌前方五限处展开的紫色薄膜碰撞在了一起。
远远超过先前那次的冲击与轰鸣向尤吉欧袭来。
能够阻挡任何金属武器的紫色障壁虽然挡下了加速后的音速冲击，但是用微细的神圣文字形成的薄膜剧烈震动起来，荡起许多波纹。
如果自己用力往前推的话，应该会和几分钟之前一样让障壁产生爆炸。这次要想办法抵抗这种压力，用挂在右手腕上的短剑刺中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只要能够做到的话，哪怕身体四分五裂都在所不惜。
“给……我……破！”
尤吉欧将所有的力量压在那还残留着绝技光芒的蓝蔷薇之剑上，大吼起来。
“……”
最高祭司依然沉默，但是嘴角已经没有了笑容。眯起的双眼中，彩虹般的光芒旋转起来，伸出的右手五指已经弯曲成了危险的角度。
之所以没有用左手攻击，是因为她的左手上还拿着敬神模块吧。尽管说要杀了尤吉欧，但却没有将它丢掉，要么是还没有放弃将他变成骑士的打算，要么是还有其他的用途。
但是，这些事情已经无所谓了。这最后的攻击一定要成功—就算用尽最后的气力与体力都无所谓，必须做到。
“唔……噢噢噢噢噢！”
尤吉欧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但就在此时—
没有预料到的现象再次在他面前发生了。
蓝蔷薇之剑开始渐渐沉入紫色的障壁之中。
障壁本身并没有消失。但是，爱剑的剑尖确实在渐渐切开那些本应阻挡所有金属的神圣文字—不，是从中间穿过。
这不是幻觉。最好的证据，就是最高祭司此时也瞪大了那一双银眼。
突然，状况又发生了变化。
原本在空中接下尤吉欧这一剑的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突然用力向后方跳去。
障壁也瞬间后退，失去了支撑的蓝蔷薇之剑发出了尖锐的鸣响，向正下方砍去。剑刃碰到地板的瞬间，厚厚的地板被直直地斩出了长达几梅尔的裂缝。
尤吉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呆立不动的话会被最高祭司的攻击术吞噬。虽然因为刚才用尽了力量，此时手脚显得非常沉重，但尤吉欧依然在地上用力一蹬，准备进行追击。
但是，这次敌人要比他更快。最高祭司一边后退，一边生成了新的素因，向尤吉欧打来。在他摆出绝技的架势时，绿色的光点已经逼近到他眼前。
尤吉欧本能地解除了架势，用蓝蔷薇之剑护住身体。随后，风素随着绿色的闪光炸裂开来，产生的疾风再次将尤吉欧吹飞到了南侧的墙边。
幸运的是，最高祭司似乎是省略了素因加工的过程。如果不是单纯的素因解放，而是使用风刃术的话，他的手脚搞不好已经被砍下来了。
但是，也有不幸。这次他的后背撞上的不是上次那平坦的玻璃窗，而是窗户与窗户之间的巨大柱子。
柱子上挂着仿造大剑的装饰品，尤吉欧就撞在了剑上，然后掉了下来。如果那把剑不是以侧面，而是以剑刃朝外的话，哪怕只是装饰品也会让他受到重伤。从这点来说，尤吉欧还是幸运的，但是那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疼痛，还是让他无法立刻站起身来。
—得马上动起来。下次来的就是真正的神圣术了。
尤吉欧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拼命地支起上身。
最高祭司似乎是退到了床的另一头，只能看到她的银发在阴影之中闪耀着光芒。这个距离哪怕是音速冲击也够不着—但是神圣术却能轻易命中。如果自己还趴在地上的话，一定会被杀的。
“唔……啊……”
尤吉欧呻吟着，好不容易才抬起右膝，但是脚上却已经没有了力量。不顾他多么想要站起来，脚都只是在不停颤抖，一点都不听使唤。
—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如果在此时放弃了的话，我又是为了什么回到这个房间的。
—不，应该说，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的？
“啊……哦……哦！”
尤吉欧背靠着金色的赝品大剑，用蓝蔷薇之剑支撑着将身体立了起来。撞到墙的时候，自己受到的似乎不只是摔伤还有割伤，此时血液正一点点地滴落到地板上。
他用了超过五秒的时间才站起身，但是最高祭司却没有趁机进行追击。她就漂浮在二十梅尔外的地方，保持着沉默。
最终，从她的口中，传出一阵如果不是在这种绝对寂静的房间中，就根本不会被人听见的低语。
“那把剑……哼，原来如此……”
尤吉欧对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瞟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插在地上的蓝蔷薇之剑。挂在手腕上的赤铜短剑。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所说的“那把剑”，到底指的是哪一把呢。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非常重要。但是，还没等他想出答案—
包裹着中央大圣堂最顶层的寂静，被不属于尤吉欧也不属于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怪异叫声打破了。
“呀，呀，哇呀呀呀呀呀呀！”
尤吉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四五梅尔开外的地方，一道圆环正从地板上下沉。那是连接九十九层的升降盘。而在升降盘和地毯之间的黑色缝隙里，传出了音量稍微变大了的声音。
“救、救、救救我啊最高祭司大人!!”
这种如同切削金属一般刺耳的声音，无疑来自于不久前刚下降到九十九层的元老长丘德尔金了。
听到这混杂着哀嚎的叫声，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从阴影中无声地走出，落在床边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他随着年龄增长反而变得越来越像幼儿了呢，是不是该重置了？”
尤吉欧警惕地看着微微摇头的最高祭司，一点点地后退到房间的西侧，与升降盘拉开距离。
圆盘不停地下沉，但是速度并不快。等它到达九十九层，让丘德尔金爬上来，再回到这里，怎么着也要几十秒。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地板和圆盘刚刚拉开仅仅二十限的缝隙时，两只惨白的手就抓住了洞穴的边缘。
“哦哦哦哦哦哦！”
怪声第三次响起，随后一个圆圆的头从缝隙中钻出。那已经没有半点毛发的秃头此时变得一片通红，强行将元老长的身体拽了出来，嘭的一声倒在了地板上。
和之前对尤吉欧作威作福后跑下去的时候相比，外表本身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原本撑得滚圆的红蓝小丑服已经到处都破破烂烂，收缩了起来。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丘德尔金，以冰冷的声音说道：
“你这是怎么搞的？”
而尤吉欧则非常惊讶。他看到了元老长那破破烂烂的小丑服下露出的手脚和躯干都如同枯枝一般细小，而头却是肥得滚圆，简直如同小孩子涂鸦时画的简笔人。
那么，在大浴场第一次见面时，将他的小丑服撑得滚圆的到底是什么呢？尤吉欧陷入了疑惑之中，丘德尔金则是没有发现在数梅尔以外的地方站着的尤吉欧，他迅速爬了起来，站在原地开始解释。
“最、最高祭司大人可能对小人露出如此丑态感到极为不快，但这都是为了诛杀反叛者们，同时也是为了守护光荣的公理教会，在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的结果！”
在战得笔直之后，丘德尔金才发现最高祭司此时正一/丝/不/挂，那原本如新月般的双眼此时如同满月一般凸出。随后他猛然用双手捂住脸，滚圆的头部整个变得发红，用尖利的声音叫喊道：
“啊啊啊啊！哦哦哦哦！大人居然如此裸/露，万万不可啊，小人的眼睛都要瞎了，整个人都要变成石头了噢噢噢！”
说是这么说，但是丘德尔金依然站在原地，手指间露出很大的缝隙，双眼闪亮着光芒。看到他这副模样，最高祭司也不由得用左手捂住了胸部，以仿佛会让人冻结的冰冷口气对小丑说道：
“赶快说要点，不然我真的让你变成石头。”
“噢噢噢！哦啊啊啊……啊……啊，啊啊……”
丘德尔金原本还一边扭着纤细的身体一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但是在听到最高祭司的话后，马上停下了动作。原本脸红发热的头也迅速地变白了。
他突然转过身，如同青蛙一边跳着来到了自己刚才跑出来的洞穴旁边。升降盘此时依然落在九十九层，还没有回到这里。
“要、要赶快把这里封锁起来！他们，那两个恶魔!!”
“你不是去解决反叛者们的吗？”
被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这样问道，丘德尔金的后背猛然一颤。
“这、这这这这个嘛，虽然小人和他们展开了一场让小人变得如此凄惨的勇猛果敢的战斗，但是反叛者们都是又卑鄙又阴险又恶毒的家伙……”
听着元老长尖利的叫唤声，尤吉欧分出一半的精力开始思考起来。
丘德尔金所说的“反叛者们”，无疑就是被尤吉欧冰封在九十九层的桐人和爱丽丝了。就算元老长是教会排名第二的神圣术师，就算桐人他们还被封在冰中动弹不得，尤吉欧也不觉得桐人他们会败在元老长的手上。现在看来，他真的受到了猛力的反击之后逃了回来。
不过—这样一来的话……
尤吉欧下意识地远离了升降盘所在的洞穴。一步，两步。
似乎是听到了他轻微的摩擦衣角声，正在找各种借口的丘德尔金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丘德尔金那眼角向上吊起的眯缝眼再次瞪大，左手指向尤吉欧，像是忘记了自己的丑态似的，居高临下地怒吼起来：
“哇呀呀呀！你，就是你，三十二号！你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居居居居然敢在大人居住的‘神界之间’里拔剑，大胆，大胆！还不赶快跪下！”
“……”
但是尤吉欧却对丘德尔金的话语完全充耳不闻。
他的耳朵听到的，是从九十九层传来的轻微振动声。是那厚重的升降盘在术式的力量下开始上升的声音。
就连抓住这个机会骂个不停的元老长也很快听到了这个声音，迅速闭上了嘴。
他转过身，趴在地上往地板上的洞里看去。
“哇呀呀呀呀！”
丘德尔金发出了迄今为止最大声的惨叫，再次看向尤吉欧，以极快的语速大骂道：
“三三三三三十二号！你还等什么，赶快下去啊啊啊！这本来就是你没有好好教训他们才会变成这样的，这这这这可不是我的责任啊，大人，请您务必要体谅小人……”
丘德尔金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准备往床边爬去，但是—
一只手猛然从地板上的洞穴里伸出，抓住了他的右脚。
“妈呀呀呀呀呀！”
丘德尔金翻着白眼大声哀嚎，右脚用力地甩着。结果他那双尖尖的小丑鞋脱落下来，他那矮小的身躯在惯性的作用下滚了出去。元老长迅速站起身，迅速向大床扑去，掀起垂下的床单，躲进了床和地板的阴影之中。
站在床后的最高祭司似乎已经对元老长的丑态失去了兴趣，只是露出笑容俯视着地上的洞穴。尤吉欧本想发现她有想动手的打算就马上发动进攻，但似乎她只是在等候着新的客人到来而已。
抓着丘德尔金那只鞋的手依然伸得笔直。黑色的袖子滑落，露出了那纤细却结实的手臂。
尤吉欧不由得想，那只手到底救过自己多少次呢。
不，直到今天，他都是在这只手的牵引下走到了这里。即使尤吉欧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对这只手的主人举起了剑，也依然没有改变。
升降盘继续上升。
在手之后出现的，是在战斗中被弄乱的一头黑发。之后，是比此时窗外的夜空还要漆黑，发出的光芒比群星还亮的两只眼睛。最后，则是那带着爽朗笑容的嘴唇—
“桐人……”
尤吉欧颤抖着说出了朋友的名字。虽然音量根本不足以传到十梅尔之外，好友却显得很理所当然似的看向尤吉欧，带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
他的神态是如此温暖，坚强，和最初相遇的时候没有任何改变。随后，升降盘发出沉重的响声停了下来。
—桐人……你……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让尤吉欧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但是这种痛楚，却不会让人感到不快。至少，和敬神模块插在脑中时感受到的苦楚相比，它是一种温和的，感伤的，让人怀念的痛楚。
看着呆立在原地的尤吉欧，身为他的搭档兼剑术老师的黑衣少年露出了爽朗的微笑说道：
“哟，尤吉欧。”
“……我不是让你别跟来吗？”
尤吉欧好不容易才挤出这样的回答，搭档则是将手里那只丘德尔金的鞋子远远丢开，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你记得我曾经什么时候老实遵守过你的交代？”
“也是啊……你总是……这样子……”
尤吉欧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原本想舍弃生命来偿还对朋友举剑相向的罪孽，哪怕身体四分五裂，他也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卡迪纳尔给自己的那把作为最后希望的短剑刺到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身上。但到头来，还没等他完成使命，他就又见到了桐人。
不，不对。桐人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出现在这里的。
他挣脱了尤吉欧的完全支配术，打败了元老长丘德尔金，在尤吉欧死之前来到了一百层。
—是的，我还活着。然后，短剑还挂在我的右手上。那么，现在便该去战斗。这是我现在必须做的唯一一件事。
尤吉欧将视线从搭档身上移开，看向房间中央。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嘴角依然挂着神秘的微笑，悠然地站在大床后。那双让蓝白色的月光扭曲的镜眼，依然隐藏着自身的感情，让人无法窥视。最多只能让人知道，她在俯视着新客人的同时，脑子里正在思考着什么。
在战斗再次开始之前，尤吉欧觉得自己必须对桐人说一件事。最高祭司的肉体，被能阻挡所有金属的障壁所守护—而那个障壁恐怕并非没有弱点。
尤吉欧死死地盯着最高祭司，然后缓缓地向搭档那边移动。
突然—
从桐人那个方向突然传来了“咔嚓”一声轻微的金属音，尤吉欧不由得往右边看了一眼。
随后，在桐人的右方，一个身影从后方的柱子形成的浓密阴影中走出。
金色的头发和铠甲在蓝白色的月光下放射出更加清朗的光。左腰上挂着剑锷仿若花朵的神器金桂之剑。白色的裙子轻轻地在空中飘荡。
整合骑士，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
尤吉欧在九十九层时，就已经看到了和桐人一起行动的爱丽丝。但是，再次看到两人站在一起，他的心突然变得更加疼痛。原本向桐人身边走去的脚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骑士爱丽丝先看了最高祭司一眼，然后看向尤吉欧。
她的右脸依然缠着黑色的绷带。作为高位的神圣术师，整合骑士应该都能瞬间治好这个伤口才对，但是她却依然将它保留了下来。至于原因，也许是她想铭记这个痛楚吧。
爱丽丝盯着尤吉欧，她的左眼闪耀着混杂了许多感情的深蓝色。和在八十层的庭园里重逢时那种冰冷和冷漠不同，此刻她的眼睛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着身为人的意志。
尽管还没有夺回爱丽丝·滋贝鲁库的记忆，但骑士爱丽丝的内心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有了相当大的变化。而做到这一切的，毫无疑问是站在她旁边的黑发剑士。骑士爱丽丝那原本如同万年坚冰的内心，也被桐人的话语所打动了。
如果—
卡迪纳尔所说的，被最高祭司藏在这个房间里某个地方的“记忆碎片”回归到爱丽丝心中的话……
在那一刻，骑士爱丽丝，会变回尤吉欧的青梅竹马的爱丽丝·滋贝鲁库。
而恐怕在同时，这个和桐人交谈过，收起了自己的剑，忍耐着失去右眼的痛苦，决心和他一起与公理教会战斗的骑士爱丽丝就会消失。
这是尤吉欧最大的愿望，也是他能够战斗至今的动力。但是，现在的爱丽丝自己又是否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呢。然后还有桐人……就连和他自己拼死一战的副骑士长法那提欧都要救的他，又是否真的希望骑士爱丽丝就此消失？
尤吉欧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强行停止了这样的思考。
现在必须集中精神应付最后的战斗。虽然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一直静静地观察着状况，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她也有可能随时发动攻击。
尤吉欧将视线从爱丽丝身上移开，投向房间的另一头，然后再次开始移动。他踩着从背后的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一点点地横向移动，最后终于来到桐人的身边。
尤吉欧将出鞘的蓝蔷薇之剑再次插到了地上，用它支撑着身体，轻轻地吐了口气。桐人则低声对他说道：
“你受伤了？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
尤吉欧听得出来，这是搭档想用这样一句话将九十九层的那次战斗一笔带过，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松，回答道：
“你的剑又没打中我过。只不过是后背撞到了柱子而已。”
“早知道还不如等我来呢。”
“我说啊……桐人，阻止你们前进的就是我啊。”
“我的脚还没弱到被你稍微阻止一下就止步不前了。”
在低声交谈中，尤吉欧仿佛又回到了在八十层分别之前……或者说是在修剑学院的宿舍中生活的时光，心中的疼痛也缓解了少许。
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消失的。不管说多少话，败在最高祭司的诱惑下，对好友举起剑的罪孽也绝对不会减轻。
尤吉欧闭上嘴，用力地握紧爱剑的剑柄。
桐人也暂时沉默地往房间深处看了一会儿，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她就是……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吗？”
站在桐人另一侧的骑士爱丽丝回答了他。
“没错。和六年前相比，她没有任何改变……”
最高祭司似乎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终于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哎呀呀……这个房间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多客人呢。我说，丘德尔金啊，你之前不是说过，小爱丽丝和那个非法的少年由你来负责处理吗？”
话音刚落，垂落在床边的布就从内侧凸起，一颗巨大的头探了出来。元老长丘德尔金面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一边擦着额头，一边叫唤着：
“哇、哇呀呀呀呀！这、这个，小人为了您进行了勇猛果敢，勇往直前的战斗……”
“这个我已经听过了。”
“啊呀呀呀！这、这不是小人的错啊！这都要怪三十二号偷懒，只冻住了反叛者们的半截身子……还有，三十号，就是那个俗气的金闪闪骑士，居然敢对人家用记忆解放术啊！当然啦，亮闪闪小丫头的这种小花招，不可能让人家留下一丝擦伤的，哦嘿嘿嘿！”
“我绝对饶不了他……”
爱丽丝以饱含着冰冷杀气的声音低语道。丘德尔金则压根没发现她的神态，身子转了一圈，抬起头看着站在床上的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用切割金属一般的尖利声音大喊：
“原本一号和二号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一定是他们的愚蠢传染给三十号了啊！”
“唔……你给我安静会儿。”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说出这句话后，丘德尔金马上闭上了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不过他的双眼大大地睁开，尽情地看着最高祭司那一/丝/不/挂的身体。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似乎已经不在意元老长的小动作了，她用银色的眼睛凝视着爱丽丝，微微有些疑惑。
“贝尔库利和法那提欧已经到了快要重置的时候也就算了……小爱丽丝才用了六年而已吧？伦理回路似乎也没有发生错误的迹象……果然是这个非法个体的影响吗？还真是有趣。”
最高祭司这些话的意思，尤吉欧几乎完全无法理解。但是，银发少女的口气，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她仿佛是在讨论自己饲养的羊，甚至是没有生命的道具。
“呐，小爱丽丝啊，你有话想对我说吧？我不会生气的，你赶快说吧。”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露出淡淡的微笑，在床上无声地向前走了一步。
爱丽丝则仿佛被隐形的墙壁推着似的后退了一步。
尤吉欧偷偷向她看去，只见骑士的侧脸变得比月光还要苍白发青，完全失去了血色，嘴唇也微微抿起。但是爱丽丝还是稳住了脚步，伸出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金色护手的左手，用指尖轻抚着右眼的绷带。然后，她仿佛是从那粗糙的破布上得到了什么力量似的，将后退的右脚再次向前迈进。
咔。
尖锐的脚步声响起，仿佛那厚厚的地毯根本就不存在。金甲骑士并没有对眼前的统治者下跪，反而昂然地挺起胸膛，以凛然的声音大声说道：
“最高祭司大人，光荣的整合骑士团在今天覆灭了。原因是我身边区区两个反叛者手中的剑……以及，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你与这座塔一同高筑起来的无尽执着与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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