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觉醒 公元2026年7月7日/人界历380年11月7日 1
“算是赶上了……吧……”
比嘉健一边摇晃着自己因为过度操劳而变得硬邦邦的双手，一边自言自语。
毕竟，他可是在不到一小时的短短时间里，将突然从日本的TheSeed网络传送进OceanTurtle的约两千个账号数据转换进了UnderWorld之中。敲键盘的手感现在依然还在双手的指尖上，挥之不去。
“能赶上的。一定。”
神代凛子博士一边递给他一罐运动饮料，一边以坚定的声音回答。
比嘉接过瓶子，用失去了握力的右手费劲地拧开瓶盖，把饮料灌进了嘴里。尽管流进嘴里的液体说冰不冰，说暖也不暖，但还是让他感觉肚子变得舒服了很多。
比嘉一口气喝掉了半瓶饮料后，才无力地摇了摇头。
“真是的……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大意……”
在自称莉法和诗乃的两个高中女生突然现身于RATH的六本木支部，说袭击者们引诱了现实世界的美国虚拟现实网游玩家潜行进UnderWorld的时候，他的思考整整停滞了长达五秒的时间。
然后他还被告知，察觉这件事的是连接在结城明日奈手机终端上的现有型号AI，这让他不得不彻底承认自己的失察。
他让自称认识菊冈二佐的两个高中生使用剩余的超级账号，通过六本木的STL潜行进UnderWorld，然后又完成了庞大的转换工作，好不容易才让这两千名援军降落到结城明日奈的现有坐标。
如果没能消灭总数超过五万的那些美国玩家，几乎可以肯定“爱丽丝”将会落入敌人的手中。实际上，认识到这个状况的菊冈二佐与中西一尉已经在开始考虑要不要凭借人力爬上OceanTurtle的外墙，从物理层面破坏卫星天线了。
但是要前往外墙的话，就必须通过那道将主轴上下隔开的耐压隔离墙，为此需要将上面的锁打开几十分钟。如果被袭击者们察觉的话，有可能会造成连副控制室也落入敌方手中的最糟糕结果。
因此菊冈和比嘉只能将一切都交托出去。交托给以“创世三女神”的身份降落到UnderWorld的三名高中女生，以及承受着丧失账号的风险，自愿成为援军的日本虚拟现实网游玩家们。
在接受他们连接的时候，Alicization计划的机密情报可以说算是半公开了。
但现在这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相比之下，如果被袭击者们，或者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美国军事工业复合体夺走了爱丽丝的话，在未来的无人兵器时代，日本又将处于他们的彻底控制之下，这才是更加可怕的问题。
“是啊……”
比嘉瘫坐在椅子上，以没人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
“爱丽丝已经不只是控制UAV的AI了。她是出生于真正异世界的新人类……你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是吧……桐谷君。”
他将视线从显示着UnderWorld南部状况的主窗口，移向那显示在角落，监视着桐谷和人摇光状况的窗口。
那微微鼓动的放射光中央，依然有着一块冰冷的虚无。那正是他受到伤害而丧失的主体……也就是自我意像。
比嘉不忍再看这个一直显示在眼前的景象，操作着鼠标，准备将窗口最小化。
就在他即将点下左键的瞬间，他的手指猛然停住了。
“嗯？”
他扶了扶圆框眼镜，仔细看着窗口下方那小小的摇光活性变动记录。
在四十五分钟前还没有任何变化的线形图，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尖锐波峰。他慌忙重新握紧鼠标，将记录向左拖动。然后在大概十小时前的时间段，他又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波峰。
“喂……喂喂，凛子学姐，你来看看这个。”
“别这么叫我。”
尽管神代博士一脸嫌弃地这么说，还是转头看向主屏幕。
“这不就是桐谷君的摇光监视影像吗……这个变动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应该丧失的意识在这一瞬间表现出了活性……看起来是这样吧，但这种事情本来应该不可能是不应该不可能的啊。”
“你说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应该是从外部对他造成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吧？”
“话虽如此，但是处理这种刺激的部位应该已经处于完全停止的状态了啊。嗯……这个时间是……”
比嘉在波峰部分上点击了一下，显示出了具体时间。但是光看这个时间，也无从得知当时在UnderWorld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个时间——
“你等一下。”
神代博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紧张感。
“这个时间。还有这个……全都是她们通过STL潜行的时间吧？第一个波峰是明日奈，第二个波峰则是出现在六本木、诗乃和莉法……”
“咦，真的吗……哇，还真是啊。”
比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确实，线形图上这两个尖锐的波峰所处的时间，正是高中女生们降落到UnderWorld的不久之后。
“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只是因为亲近的人出现才表现出强烈的反应吗？不对……桐谷君的伤害应该没有简单到会因为这种感性的理由而恢复……一定有什么理由……有着什么物理学能够解释，也合乎逻辑的理由……”
比嘉从转椅上站起，在控制台前转起圈子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神色稍显沮丧的菊冈，还有在墙边东倒西歪的技术人员们也都惊讶地向他看去。
然而比嘉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在全力运转着思考。
“自我……主体……将自己规定为自己的意像……这种量子模式在某处保存着备份？不，不可能……桐人君的摇光从来没有被复制过，就算真的复制过，也不可能将自我意像分离出来再写入……能够对他的摇光进行连接的，只有活着的量子模式吗？在哪里……是在哪里……”
“喂……喂，比嘉。”
在被神代凛子喊了许多次名字后，比嘉终于抬起了头。
“什么事？”
“你之前说的‘丧失主体’，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
“嗯……这个就是说啊……”
比嘉用了好几秒钟才将思考切换过来，语速极快地说道：
“‘既是观察者，也是认识者’……这就是心中的自己。从哲学方面解释的话，那就是与客体相对应的主体。可以说它是通过感觉来接收并处理所有信息的主处理器。”
“哦……也就是说，你通过STL将唯物论和二元论统一起来了。算了，这个暂且不论。我想说的是，主体和客体，是能够这么容易地就区分开来的吗？”
“啊？”
这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比嘉眨了眨眼。
菊冈和技术人员们也都保持着沉默，房间里一时之间只有冷却扇的转动声在低沉地回响着。片刻之后，才响起了神代博士那嘶哑的声音。
“认识者，主体。被认识者，客体。这充其量只是表达事物关系的哲学概念，在我看来，在将一个人的意识构造以摇光的方式进行可视化之后，不能将这个概念直接套用进去。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并不是以单独的个人存在的。自己心中的他人，他人心中的自己……这些在某种程度上是如同网络一般连接在一起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人……心中的……自己……”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比嘉察觉到，这个概念正是自己最为忌讳的一种东西。
被他人如何看待。和他人比较起来如何。
被神代凛子如何看待。
和茅场晶彦比较起来如何。
——对啊……
——我连自己的脸都记得不是很清楚。如果让我凭空画自己的肖像，估计画出来的东西只能似是而非。那是因为我一直忌讳着自己——那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无论怎么挣扎都比不上茅场学长一根汗毛的惨状啊。我内在的主体，就只是这么渺小而已。
是的，大概，将身边的人心中的“比嘉健”集中起来结合在一起，就能够重现得差不多了吧……
我还真是没用啊——比嘉不由得露出了混杂着自嘲的苦笑。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神代凛子话中的真意。
“自我意像的……备份……”
他嘟哝了一声，猛然抬起头来，那无聊的自我厌恶早已消失不见。
“对啊……有的，有的啊。能找到数据修补桐谷君那被破坏的主体了！就在他身边那些人的摇光之中啊！！”
他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转起圈子来。
“但是要抽取出来的话需要STL……而且光凭一个人的话重现度太低。至少要两人，不对，是三……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
对桐谷和人最为了解，灵魂中保存着详细意像的人，毫无疑问是结城明日奈了。而且她现在刚好就躺在和人旁边那台STL里。
而六本木的STL，还躺着两个应该也与和人很是亲近的两个女孩子。
“菊先生，从六本木潜行的那两个孩子，也是桐谷君的相关人士……对吧？”
“嗯，是啊。”
菊冈那黑边眼镜的镜片上闪着光芒，点头答道：
“诗乃君是和桐人君一起解决了半年前那个‘死枪事件’的同伴。而莉法君，则是桐人君的妹妹。”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比嘉那副圆框眼镜的镜片也亮了一下。
“很好……这可太好啦！能行的……桐人君的自我意像，搞不好能够恢复啊！只要将保存在她们摇光之内的‘桐谷和人的意像’抽取出来，连接到丧失的区域上……这些有生命的数据，就会融入桐谷君的摇光之中，然后活性化，让本来的主体得以恢复……”
从身体中涌现出来的激情，让比嘉不由自主地双手狠狠合掌。
而在一秒钟后——
他仿佛感到这种热情被彻底抽空，身体如坠冰窟。
“啊……啊啊……不是吧……啊啊啊……”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比嘉！”
凛子赶忙追问，而比嘉则是转头看着她，精神恍惚地低语着：
“能够进行这种操作的地方……只有主控制室啊……”
凝重的沉默再次如同灰烬一般洒落，覆盖了整个副控制室。
身为指挥官的菊冈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也是啊……当然是这样的了……算了，别这么消沉啊，比嘉君。桐人君的治疗能有一丝曙光就已经很好了。实际的操作等这件事结束，把那些人从OceanTurtle赶出去之后再来做吧……”
“那样的话……就来不及了啊……”
比嘉低着头，打断了菊冈的话。
“等护卫舰‘长门’派出突击队闯进来之后，如果在主轴内部爆发大规模战斗的话，备用电源肯定也会关闭的。主控里的设备也可能会被破坏。这样的话，桐谷君的STL就会关闭，他就会在昏迷状态下从UnderWorld中登出。这样的话……恐怕桐谷君就再也无法和STL连接了。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连第一个门槛都过不去啊……必须在他和那三个女孩子还在UnderWorld内部的时候进行治疗才行。”
在平淡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比嘉仿佛感到某种决心充斥着自己的内心。
在这种时候，自己会怎么做。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比嘉的主体就会这样回答：我什么都做不到啊，我又不是茅场学长。
但是，那不是真正的自我意像。这只是逃避，只是借口。
我所认识的比嘉健——那个设计了STL和UnderWorld的大天才，一定会这么说的：
“我……要出发了，菊先生。”
“出发……去哪儿？”
比嘉转过身体，直面着皱起眉头，身穿夏威夷衬衫的指挥官，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我没想过要杀进被占领的主控制室。听好了……现在隔壁那间桐谷君所在的第二STL室，和耐压隔离墙下方的主控之间是相通的。连接它们的，是贯穿OceanTurtle的主轴在船尾一侧的缆线管道。而这些缆线应该有着一个用来检修用的连接器，只要从第二STL室侵入管道，沿着梯子往下爬到检修连接器的地方，用手提电脑连接上去的话，应该就能对桐谷君的SLT进行操作了。”
听到比嘉这个主意，菊冈位于黑框眼镜下的双眼像是出乎意料似地瞪大了一瞬间，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表情做出了反驳。
“但是，检修连接器也是在分隔着袭击者和我们的耐压隔离墙另一头。要连上连接器的话，那道将缆线管道封锁的隔离墙也必须暂时解除锁定。主控旁边的第一STL室也连接着管道，被他们发现锁定解除的话，这个战术就泄露了，对方很有可能从下方发动攻击。”
“那就放一个诱饵吧。”
“你说……诱饵？”
菊冈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比嘉则是迅速地摇着头。
“当然，我可不会提议说投入重要的人员。而是在隔离墙的锁定解除之后，从位于管道另一边的人用阶梯……让那个冲下去。”
“原来如此……‘一卫门’啊。幸好，那东西保管在上轴的仓库里。谁去把它带到这里来。”
听到菊冈的指示，站在墙角听他们说话的两个工作人员小跑着出了房间。而神代博士则是一脸担心地开口说道：
“等等……你们说要让一卫门当诱饵？可那东西不是只能慢慢地在楼梯上走吗。怎么可能引起敌人注意，让他们马上赶过去？”
一卫门，正式名称“ElectroactiveMuscledOperativeMachine1”，是用以搭载人工摇光的人形机械体实验机。它以聚合物肌肉驱动金属骨架，说白了就是人形机器人。因为只是实验机，所以外表没有任何装饰，零件和电缆全部暴露在外，根本没有防弹性能可言。
昨天被比嘉请求帮忙调整一卫门的自律步行平衡器的凛子虽然有各种抱怨，但还是很认真地参与了进去，所以她对“一卫门诱饵作战”非常有意见。比嘉自己当然也很遗憾，但现在可不是把东西藏着掖着的时候了。
“虽然很对不起一卫门，但还是只能让它努力一下了。不过，因为它有着这样的外表，敌人搞不好会害怕它爆炸而不敢开枪呢。”
“也对……”
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房间的门滑动着打开，一台大手推车被人推了进来。坐在手推车上的，是一个粗犷的头部上装着三个镜头，全身棱角分明的机器人。
神代博士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看了眼一卫门后，迅速转回了头。
“好吧，从外观来看确实是够显眼，对方也许会以为我们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呢……”
“至少是不能无视的。在敌人处理一卫门的时候，我就侵入缆线管道下方，从检修连接器那里对桐谷君的STL进行操作。问题就在于，这东西能撑几分钟了……”
菊冈听到比嘉这句话后，用叠起来的腿晃了晃脚上的拖鞋，说道：
“干脆把‘二卫门’也投入进去如何？”
“很遗憾，这个没办法。”
比嘉夸张地耸了耸肩，迅速做出回答。
“确实，二卫门的机体性能在一卫门之上，但它的制造目的纯粹是为了让人工摇光来进行控制，所以不像一卫门这样搭载着自律平衡器。以它现在的状态，在开始下楼梯的时候就会摔倒了。”
“是吗……”
菊冈点了点头，比嘉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向右看去，却看到凛子以奇怪的表情看着地板上的一点，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问道：
“不过，比嘉，就算解除隔离墙锁定的事能够瞒天过海，也不能彻底消除你被发现的危险，最好还是带一些人护送你进缆线管道吧？”
“不，现在这些自卫官工作人员也都是极为重要的战力。而且，能在那窄得要命的管道里来去自如的也就只有我这种小矮子啦。放心，我会速去速回的。”
虽然比嘉回答的口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一想到具体的情况，他的心跳还是有些微的加快。
如果被敌人发现，从管道下方用手枪朝他射击的话，那根本就无处可逃。在OceanTurtle遭到袭击的时候，他也只是听到了枪击的声音，连敌人长什么样子都没亲眼看到过。
——但是。
我……不，是RATH的整个组织，都欠了桐谷君一个巨大的人情。
比嘉再次将这个想法烙印在脑海之中。
虽说记忆被封锁了，但他可是在UnderWorld中潜行了现实世界的三天，内部的十年岁月，为人工摇光们担当导火索。毫无疑问，之所以能诞生突破极限的人工摇光“爱丽丝”，从头到尾都与和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而这些都是RATH所要求的。
之后虽然是出于治疗的目的，但是让他连接解除了限制器的STL，最终还给他的摇光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其中一个原因，正是他为了保护爱丽丝，与UnderWorld的统治者进行了苦战，最后失去了许多同伴。那么，只要有着能治愈他的可能性，那不管有什么风险都得去尝试。要不然，自己一辈子都没脸见他了。
比嘉健握紧双拳，对菊冈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
第四个声音在副控制室里响起。
“那个……我也……和比嘉主任一起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那个正坐在墙边一块床垫上的RATH技术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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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着和比嘉相差无几的矮小身材，长长的头发绑在脑后。他以和勇敢的宣言不大相称的僵硬动作站起身来，继续说道：
“我也挺矮的……不过，帮主任挡个子弹应该还没问题吧……而且，我之前都是负责维护缆线的……”
这个男性工作人员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嘟哝着，比嘉则是凝视着他的脸。
他的年纪不小了，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吧。明明已经来OceanTurtle几个月了，皮肤却还是显得很苍白。比嘉依稀记得，他是从一家大型游戏开发公司辞职后来到RATH的。
虽然他的战斗力无法和自卫官们相比，但能够有人同行，就能让人安心不少。比嘉从椅子上站起，对这位工作人员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实说，检修连接器的位置我也不是都记得很清楚。有劳你陪我一趟了，柳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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