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觉醒 公元2026年7月7日/人界历380年11月7日 2
回到现实世界的加百列·米勒在STL二号机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严格来说，他不是“回来”的，而是遭到了预料之外的“放逐”。他躺在机舱中，口中仿佛还残留着一抹惊讶的滋味。
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虚拟世界的单挑中失败。而且对手还不是人类，而是AI。
加百列用了宝贵的几秒钟时间，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败给那个骑士。
意志力的强大？灵魂的羁绊？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的爱之力？
——简直愚蠢透顶。
加百列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不管是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那就只有一种——指引自己前进的命运之力。
也就是说，失败是必然的。因为这是有必要的。命运想要看到的，不是暗黑神贝库达这种来自他人的角色，而是他以加百列本身的形态去战斗。它要求自己以正确的方式再次降临那个世界。
那么自己就要奉陪到底。
结束了思考之后，加百列无声地走下了STL。
他看向另一台STL，却意外地发现副官瓦沙克·卡萨尔斯还在继续潜行着。他本以为这个人早已死亡并登出了，看来也是找到了自己所求的东西。
——算了，随便你干什么吧。
加百列耸了耸肩，打开了通往主控制室的门。面对着控制台的板寸头队员抬起头，以毫无紧张感的声音说道：
“辛苦啦，队长。哎呀，连你也/干/掉/了呢。”
“状况如何。”
加百列毫不在意地问道。克里特表情微微一变，向他作出报告。
“嗯……按照您的指示，我把从美国各地集中起来的五万个玩家依次投入进去了。现在虽然已经消耗了一半，不过要达成歼灭人界军的目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要说不确定因素的话，就是RATH一方也用出了同样的手段……已经确认战场区域有来自日本方面的大规模连接。数量在两千左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哦？”
加百列扬起一边的眉毛，看向主屏幕。
在那里显示着UnderWorld南部的地形图。那条从“东之大门”直直向南延伸，最后随着一个“×”记号断绝的黑线，是暗黑神贝库达，也就是加百列的移动履历。那里距离位于世界最南部的系统控制台还剩下超过一半的路程，爱丽丝此刻也应该还停留在打着“×”的地方。
然后一条粗大的白线像是追着黑线一样南下。这应该是人界军。现在则是紧紧地凝聚在一起，似乎是停下了脚步。
这些白色的人界军，在以红色表示的大军面前显得岌岌可危。如果红色表示的是美国虚拟现实网游玩家，那么在白色和红色之间如同隔离墙一般扩展开来的蓝色光芒，就是来自日本的两千连接者了。
“这些日本人使用的，是人界军的默认账号吗？”
“应该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倒没有……”
加百列接过克里特递来的矿泉水，一边喝一边思考着。
日本那些虚拟现实网游成瘾者，是否有可能将自己的半身——不，在某种意义上是比现实的自己更加重要的角色——转换到UnderWorld之中呢？
不，不可能。加百列再次露出了冷笑。
在半个月前左右，加百列参加了虚拟现实网游《GungaleOnline》日本服务器的PvP大会，就凭那些被他轻而易举全灭的年轻人，就算会出于兴趣连进UnderWorld，也不可能会冒失去自己角色的风险。
虽然在短暂回忆的最后，那个被他的必杀绞颈抓住，却依然挣扎到最后一刻的蓝发女狙击手从脑中一闪而过，但是加百列却迅速地将思考回到了正题。
“很好，我也再潜行一次。把这个账号转换到UnderWorld里。”
他拿起刚好掉在控制台上的笔和一张纸片写下ID和密码，交给了克里特。克里特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哎呀，队长你也来了啊。”
“‘也’是什么意思。”
“啊，瓦沙克这小子之前不是死回来了吗？然后他还一脸高兴的样子，把自己的账号转换之后就又进去了。”
“哦……”
加百列看向落在克里特手旁的纸片。在那个应该就属于瓦沙克的ID上，最前面的三个英文字母显得无比醒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加百列少有地发出了真心的笑容。他在表情变得更加惊讶的克里特肩膀上拍了拍，说道：
“别在意。别看他那副模样……也有自己的恩怨情仇啊。好了，之后就拜托你了。”
在转身再次回到STL室的路上，加百列的嘴角一直挂着扭曲的笑容。
***
就在此时，隐藏在黑色风帽下的瓦沙克·卡萨尔斯也咧嘴笑着，眺望着下方的战场。
站在耸立于遗迹神道入口处的神像头顶，就可以将美国玩家和日本玩家的厮杀景象一览无余。
不，如果要正确表述的话，应该称之为单方面的杀戮。
以神道入口为中心，组成一个超大半圆阵形的两千个日本人，面对杀来的红色步兵集团，在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不断地杀戮着对方。装备的性能以及合作程度的巨大差距是一个原因，但最具决定性的是，日本玩家的后方有着完备的支援体系。受伤的玩家会被马上带到神道的后方建起的阵地之中，用恢复咒文治疗好伤口之后，再精神百倍地赶回前线。
在和现实世界有着同等痛苦的UnderWorld之中，他们能有如此之高的士气，实在是令人赞叹。不过真要说的话，能有两千个玩家将自己的角色转换进这个世界参加战斗，这就已经是巨大的奇迹了。
这样的状况，就连加百列·米勒也断言不可能发生——
但是却被瓦沙克·卡萨尔斯几乎完全猜中。
既然能从美国连接进来，那么日本也有可能向人界方派出援军。就连对方有可能使用转换功能的事情，也都被瓦沙克看穿了。
这些英勇奋战的日本玩家之中，除了“闪光”亚丝娜以外，还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这让他衷心地感到喜悦。
因为，那个他本以为不可能再次享受的死亡游戏，换了一个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不，即使在这个世界死去，玩家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命也不会被夺走。
但是在UnderWorld却拥有那个浮游城所没有的东西，同时也没有那个浮游城所拥有的东西。
那就是——
拥有“痛苦”。
没有“防犯罪代码”。
那么，它一定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快乐，甚至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比亲手夺去生命更强烈的刺激。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瓦沙克抑制不住地从风帽下发出低沉的笑声。
***
——没能赶上吗？
诗乃沉默地看着壮年剑士那遍体鳞伤的尸体，以及紧紧抱着他嚎哭着的金/色/女/骑/士.
诗乃为了追上能够左右这个世界未来的“光之巫女”爱丽丝，将她抓走的暗黑神贝库达，以及紧追着两人的骑士长贝尔库利，可以说是拼死地飞行。她充分发挥了在ALO特训过的自由飞行技术，以系统所允许的最快速度一路向南飞来，但是当她终于追上的时候，战斗早已结束了。
不——应该称赞的是贝尔库利的力量。
因为，他追上了本不可能追上的贝库达，杀死了本不可能杀死的超级账号。
但是，此时却有着一个巨大的不公。
骑士长贝尔库利的死，是灵魂的彻底消亡。然而同样死去的暗黑神贝库达，其灵魂却并非如此。
诗乃知道，她必须将危机尚未过去的事实，告诉此时终于止住了眼泪，仿佛虚脱一般垂着头颅的爱丽丝，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宝贵的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几分钟之后，却是骑士爱丽丝先一步开口了。
尽管脸颊被泪水打湿，但是爱丽丝那惊人的美貌依然让诗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抬起头，那犹如水面一般闪亮的钴蓝色双眼直视着诗乃。樱花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传出了犹如银铃一般的声音。
“你也是……来自RealWorld的人吗？”
“嗯……”
诗乃点点头，艰难地开口说道：
“我是诗乃。亚丝娜和桐人的朋友。是为了从暗黑神贝库达手中救下你和贝尔库利先生而来……抱歉，我没能赶上。”
诗乃跪在还残留着激斗痕迹的岩山上，向着爱丽丝深深地低下头去。爱丽丝则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太蠢了。都没有注意背后，像个小孩子一样被抓走，这都是我的错。叔叔……伟大的整合骑士长的生命，又怎是我这么渺小的生命所能比得上的。”
她的声音中流露出的深深悔恨与自责，让诗乃哑口无言。爱丽丝拼命地忍住眼泪，继续问道：
“战况如何了？”
“亚丝娜和人界军勉强挡住了从RealWorld而来的红色军团。”
“那么，我也要回北方了。”
爱丽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其中一只飞龙走去，但诗乃却叫住了她。
“你不能那么做，爱丽丝小姐。你必须动身向南，前往‘尽头祭坛’。只要你接触了祭坛中的控制台……不，是水晶板的话，就能听到来自RealWorld的呼唤了。”
“为什么，皇帝贝库达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个……其实并非如此。”
然后，诗乃对爱丽丝说明了情况。RealWorld人即使在UnderWorld中死去，也不会失去真正的生命。附身于皇帝贝库达之上的敌人，可能很快就会以新的形态再次来袭。
而爱丽丝做出的反应，是仿佛迄今为止勉强压抑着的感情被彻底引爆一般的雷霆震怒。
“叔叔他……舍弃自己的生命而与其同归于尽的敌人，居然没有死？！只是暂时消失，很快就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复活……你是这个意思吗？！”
爱丽丝向诗乃逼近，身上的金色铠甲哗啦作响。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那么……叔叔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何要牺牲自己呢！！只有一方需要赌上自己生命的决斗，这简直……简直就只是……一场闹剧啊……”
爱丽丝那蓝色的眼眸中再次浮现出了泪水，而诗乃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
——我没有资格说什么。
——在GGO和ALO的战斗中，我死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而在这个世界里，我和暗黑神贝库达一样即使死了也还能留得一命。所以，我没有资格。
但是，诗乃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爱丽丝的双眼说道：
“那么……爱丽丝小姐，你是想说，桐人的痛苦也都是假的吗？”
金色的骑士猛然屏住了呼吸。
“桐人也是RealWorld人。即使死在这个世界，也不会失去真正的生命。但是，他所受的伤是真的。他感受到的痛苦，受到伤害的灵魂，也都是真的。”
诗乃停顿了片刻，然后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然后继续讲述着。
“我呢，喜欢桐人。非常喜欢。亚丝娜也一样。至于其他喜欢他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所有人都在担心桐人，一直在拼命地祈祷他能够痊愈。还有，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在想，为什么桐人他要弄得这么凄惨呢？”
诗乃伸出手，轻轻地按住爱丽丝的双肩，以坚定的声音说道：
“桐人之所以受伤，是为了救你啊，爱丽丝。就为了这个原因，他才会那么拼命。就连他的这种想法，你也要说是假的吗？不，不只是桐人，骑士长先生也是一样。他是为了救你，才会遍体鳞伤，甚至不惜付出生命来创造机会，这是为了让你脱离敌人的魔掌，争取宝贵的时间啊。”
她没能马上得到回答。
爱丽丝沉默地注视着贝尔库利那倒在地上的尸骸。
大颗的泪水再次从她眼中流下——然后，金色的骑士用力地闭起双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似的抬起了头。然后，她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诗乃，我……我如果从‘尽头祭坛’前往RealWorld的话，以后还能再回来吗？能够再次看到我所爱的那些人吗？”
爱丽丝的话语让诗乃感同身受，但是她的知识却不足以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爱丽丝落入敌人手中，那么整个UnderWorld都会被破坏，最后彻底消失。
如果能够守住世界和爱丽丝，就一定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现在诗乃也只能如此相信了。
所以，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如果你……以及这个UnderWorld，都能平安无事的话。”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向南前进了。虽然不知道在‘尽头祭坛’有什么在等着我……但如果这是叔叔，以及桐人的想法的话……”
爱丽丝轻轻地摊开白色的裙子，跪到了地上。她伸手轻柔地在贝尔库利的头发上抚过，然后嘴唇点上了他的额头。
站起来之后，一种迥然不同的气势从女骑士的全身散发出来。
“雨缘，泷刳。再努力一阵子吧。”
爱丽丝在对两头飞龙说完之后，看向诗乃。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诗乃小姐。”
“这次，就轮到这条命派上用场了。”
诗乃露出一个微笑，接着说道：
“暗黑神贝库达应该会在这个地方复活。我会尽量打败他的……至少会尽力拖延足够长的时间。”
爱丽丝轻轻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拜托你了。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这分心意。”
目送两头飞龙飞向南方的天空之后，诗乃将挂在右肩的白色长弓拿到手上。
据说袭击OceanTurtle的很有可能是美国政府支持的民间军事公司。而其中一名战斗人员用了超级账号04·暗黑神贝库达，袭击了爱丽丝。
在现实世界中，只是一介高中生的诗乃根本无法与这样的对手相抗衡。
但如果是在这个地方，在虚拟世界中一对一战斗的话——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一定会赢。
诗乃在内心中坚定地发下这样的誓言，然后开始专心地等待敌人再次潜行进来的瞬间。
***
从拔出的右拳上传出最后一根骨头干巴巴地折断的声音。
拳斗士团长伊斯卡恩将视线从被他击穿胸甲正中央，呈大字形倒下的敌人身上移开，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那能将一切事物打碎的钢铁拳骨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是一个装着粉碎的骨头，撕裂的肌肉，然后加上一些鲜血，显得颇为臃肿的皮袋而已。
左拳在不久之前就已经是这样的状态了。双脚则是布满了充血的淤青，别说踢人，就连跑都跑不动了。
“您战斗起来真是豪爽啊，首席。”
身后传来了副官丹帕那嘶哑的声音，让伊斯卡恩转头看去。
坐在地面上的巨汉在彻底失去双手之后，就只靠头槌和体撞战斗到了现在，这从他的脸和身体上那些刀伤就能看出来。那一直闪耀着斗志和智慧光芒的双眼此时也已经变得浑浊，昭示着他的天命即将走向尽头。
伊斯卡恩举起自己碎裂的右拳，向勇士之魂致以敬意，然后回答道：
“嗯，这样即使死了，在那个世界见到前代的时候也不必感到羞耻了。”
他拖着脚来到副官身边，仿佛摔倒似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超过两万的红色军团在经过长时间的激战之后，已经减少到了三千左右。但代价就是拳斗士团也只剩下了大概三百人。而且所有人都遍体鳞伤，甚至没法组成完整的阵形，现在只是缩成一团，等待着被彻底击溃的那一刻。
而周围那些将他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三千敌军，之所以没有一口气发动最后的突击——
只是因为在伊斯卡恩和丹帕的眼前，还有那犹如鬼神般不断战斗着的一个骑士以及一头飞龙。
***
肉体和精神的消耗已经完全超过了极限。
然而，在敌人的身影出现在自己已经模糊的视野之中时，整合骑士谢塔·辛赛西斯·忒尔夫依然抬起了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右手，挥动黑百合之剑。
沉重的破风声随之响起。
极细的剑刃没入了敌方的肩部铠甲之中。其反作用力让她从手腕到手肘都感觉到了犹如被无数根针刺入的疼痛。
“哈……啊啊啊啊啊啊！！”
她从喉咙中挤出的嘶哑怒吼，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无音”这个绰号。剑好不容易才划破了厚重的装甲，将铠甲下的身体也直直地劈成两半。
在敌军发出莫名其妙的叫骂声倒下之后，谢塔将剑刃拔出，粗重地呼吸着。
她之所以会如此疲惫，既是因为敌人那近乎无限的数量，也是因为从红色士兵的身上传来的怪异手感。
她的心意很难奏效。虽然对方的武器和铠甲，在优先度上和谢塔的神器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是在她斩断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快的抵抗感。而敌人的攻击也是一样。明明对方只会不停使用光靠蛮力的粗糙斩击，但就是很难预料到下一招是什么。
简直就如同是在和幻影战斗一样。这个军队，仿佛是一些不存在于此处的人，从遥远的地方投射过来的影子。
和他们的战斗感觉不到半点快乐。谢塔发现，原本应该只是为斩而生的自己，在斩杀这些影子的时候，只能感受到强烈的厌恶。
——为什么呢？
——不管对手是影子还是肉身，甚至只是石像，只要够硬的话，就应该能满足我才对啊。我明明就是一个只知道斩的人偶……
黑百合之剑，是在极细的剑刃上蕴含着最高等级优先度的神器。它是一把仅是为了斩断而制造的道具，简直就如同谢塔自己的模样。如果不再去斩的话，就连存在意义都会失去。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将谢塔从暗黑界的古战场带回的一朵黑百合，变换为了一把剑。然后在将它赐给谢塔的时候，她是这样说的。
——这把剑，是由镌刻于你灵魂之内的诅咒所化。这种名为杀人冲动的诅咒，因性状遗传参数的变动而产生。斩吧，斩吧，不停地斩吧。只有将这条涂满了鲜血的道路走到最后，你才能找到解除这个诅咒的钥匙……也只是可能哦。
当时，谢塔并不明白最高祭司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听从最高祭司的吩咐，在那等同于无限的岁月中一路斩来。然后，她终于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对手。那就是一个比她之前通过剑所接触的所有人，所有东西都要坚硬的拳斗士。
还想和那个人再战斗一次。因为只要和他战斗，也许就能明白一些什么。
谢塔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离开了人界军，留在了这个战场。然而，她似乎是没能再和红发的斗士打上一场了。
她喝下仅剩一口的水，将空空的水袋丢掉，同时往后方看了一眼。
她所看的，是坐在远处那块岩石上，全身遍布着伤口的拳斗士族长。不知为何，他的左眼浮现悲伤之色，死死地看着谢塔。
谢塔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传来了刺痛。
——这疼痛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明明只是想斩了那个人。想要再次品尝那种仿佛能够烧尽一切的战斗，然后斩断那比金刚石还要坚硬的拳头，我所求的，应该就只有这些啊。然而，为什么，为什么胸口会如此地……仿佛被揪住一般……
噼啪。
一阵微弱的声音突然从她右手上传来。
谢塔举起黑百合之剑，沉默地看着它。在那仿佛能够吸尽一切光芒的漆黑剑刃中央，横亘着一条比蜘蛛丝还要细的龟裂。
啊……
对啊。
谢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微笑。
所有的疑问在此时烟消云散。谢塔终于明白了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以及诅咒究竟是什么。
一阵大地轰鸣声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下一个敌军正挥舞着粗糙的战锤朝她冲来。
谢塔以流畅的步伐闪过了敌人的第一击，右手的剑刺入红色铠甲的中心。
最后的攻击是名副其实的无音。黑百合之剑犹如滑行一般进入敌人的心脏，轻巧地夺去了生命之后——从中间开始，静悄悄地化作无数的黑色花瓣四散开来。
谢塔留恋地将嘴凑到手中那不断崩落的剑柄旁，低声说道：
“多谢你长久以来的陪伴。”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而在她的右侧，长年和她在一起的骑龙宵呼正用尾巴一击砸扁了敌人。
灰色的龙鳞被那些从无数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染成了赤红，爪和牙也几乎都残缺不全了。火焰早已喷吐殆尽，动作也慢到看不出以往的迅捷。
在确认敌人的攻击暂时停顿之后，谢塔走到爱龙身边，右手在它的脖子上抚过。
“也谢谢你，宵呼。你也累了吧……已经可以休息了。”
随后，谢塔和飞龙互相扶持着，向着剩下的拳斗士们固守的那座矮丘走去。
拳斗士的族长坐在地上，举起了肿到似乎随时有可能爆裂开来的右手，对谢塔打着招呼。
“抱歉啦……连你重要的剑都给弄断了……”
面对他的道歉，谢塔摇了摇头答道：
“没关系。我终于知道了。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想把所有东西都斩断……”
她无力地跪在地上，抬起双手，用十根手指轻轻包裹住了青年斗士的脸庞。
“是为了找到不愿去斩的事物。正是为了找到想要去守护的事物，我才会一直战斗着。那就是你。所以，不需要剑了。”
拳斗士的左眼瞬间瞪大，涌上了透明的水滴，这反而让盯着他看的谢塔有些惊讶。
青年紧紧地咬住牙关，抽动着喉咙低声说道：
“啊……该死。真想把你给娶回家啊。我们一定能生一个强大的孩子。肯定是个比前代，比我都还要强，能够成为最强拳斗士的孩子啊……”
“不行。那孩子要成为骑士。”
两人对视了片刻，同时露出了微笑。在巨汉一脸温情的注视下，谢塔和伊斯卡恩拥抱了一下，然后就并排坐在了一起。
三百个拳斗士和一个整合骑士，以及一头飞龙，沉默地等待着红色步兵们慢慢缩小着包围圈。
***
“看样子……是要来一场大军决战啊。”
和亚丝娜一起回到后方阵地的克莱因这样说道。亚丝娜则是回了一声“是啊”。
一个魔法职业的日本玩家用刚学会的神圣术治疗着两人身上的一些伤口。虽然没能像UnderWorld的职业修士一样以想象力对效果进行增幅，但因为角色的等级很高，转换过来之后拥有了很高的术式行使权限，因此治愈力极为充沛。
“真的很谢谢你们能来这里帮忙。”
亚丝娜对女性术师玩家道谢完之后，也同样向旁边的克莱因道谢。
“也谢谢你，克莱因。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是……”
看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亚丝娜，克莱因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孔。
“喂喂，你也太见外了。就这点小事，根本不够还清我欠你和桐人的那一大堆人情啊。他也在这里吧？”
克莱因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亚丝娜则轻轻点了点头。
“嗯。等战斗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见他吧。如果听到克莱因你那些无聊的笑话，搞不好他会压抑不住吐槽的欲望而醒过来呢。”
“喂喂，说得太过分了吧。”
克莱因那张总是充满阳光的脸上露出笑意，但是眼中却浮现了明显的担忧。因为他也知道了，桐人的灵魂，受到了多么深的伤害。
——啊，不过……
等事情都得到解决，将敌人赶出UnderWorld和OceanTurtle之后，就叫上诗乃、莉法还有克莱因等前SAO攻略组成员，以及朔夜和艾丽莎这些ALO的熟人……然后还有爱丽丝、蒂洁、罗妮耶、索尔狄丽娜她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到桐人身边的话，那他不醒都不行了吧？
为了能够以笑容迎接那一刻的到来，现在必须继续努力。
等伤口一愈合，亚丝娜就再次对术师玩家道了声谢，站起身来。
如同克莱因所说，战斗的走势到此时可以说已经确定无疑。红色美国玩家的数量已经减少到和日本玩家差不多，此时像是已经彻底丧失了战意一般，不停地发动着自杀式的突击。
但是，在这片古代遗迹中的战斗，不过只是一场前哨战。
关键就在于被皇帝贝库达绑架的“光之巫女”爱丽丝。得在骑士长贝尔库利和诗乃阻止他前进的这段时间里，追上皇帝夺回爱丽丝才行。因此必须从转换进来的玩家中选出最精锐的队伍，借用人界军的战马全速南下。
只要能够追上，就算敌人能使用超级账号，也不可能敌得过从日本的顶级玩家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团队。他们拥有的强大力量，让亚丝娜可以如此自信地断言。英勇战斗的剑士们所装备的剑、盾以及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七色的光芒，犹如北欧神话中的英灵军团……
亚丝娜擦去快要流下的泪水，将视线从前线转移到最后方。
补给队的马车都被拉到了遗迹神道的入口附近，筑成了一个临时的阵地。受伤的日本人被UnderWorld人用术式治愈的景象，让她感觉无比珍贵。
“没事的，一切都会顺利的……一定会的。”
听到她的自言自语，旁边的克莱因极其有力地回应：
“那当然。好了，我们再加把劲吧。”
“嗯。”
亚丝娜点了点头，再次看向最前线——
然而她似乎被什么从视野的角落划过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猛然停止了动作。
——那是什么。好像有什么黑色的……漆黑的，像是污迹一样的东西……
亚丝娜的视线游移了片刻，最后终于看到了。
巨大的神像立在遗迹神道的两侧。
而在右侧距离最近的神像头顶，站着一个人。
因为逆光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出那是一个摇曳的黑影，仿佛要融入暗黑帝国的赤色天空一般。
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美国人吗？还是负责侦查的日本人？
亚丝娜惊讶地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个轮廓之所以会有着可疑的摇晃，是因为那个人披着黑色的半长披风。因为风帽被拉得很低，所以完全看不到那个人的脸。
但是。
“喂，克莱因。那个人……”
此时克莱因正准备朝前线奔去，亚丝娜一边用右手抓住他的袖子，一边用左手指去。
“站在那里的人，你会不会觉得有点眼熟？”
“咦？哎呀，居然站在那里看风景。什么人啊这是……披着那种雨衣，别说眼熟不眼熟，根本……连脸都……”
克莱因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亚丝娜向旁边看去，只见那张胡子乱糟糟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宛如一张白纸。
“喂，怎么了啊。你想起来了吗？那是谁啊？”
“不……怎么会。不可能，不会的……我是……看到了亡灵吗？”
“亡、亡灵？怎么回事？”
“因……因为，那件黑披风，不对，是皮雨衣……是笑棺的……”
听到这个单词的瞬间。
亚丝娜也仿佛感到自己的大脑瞬间冻结。
笑棺。正式名称是“微笑棺木”。在死亡游戏SAO的中期到后期，它都是在浮游城艾因葛朗特播撒恐惧的最强杀人者公会。
像“赤眼沙萨”和“约翰尼·布莱克”等许多有名的PKer都在它的旗下，对无数的普通玩家伸出毒手……最终，攻略组玩家组成的联合讨伐队在和它经历了一番死战之后，成功将其毁灭。
在那场战斗中，“微笑棺木”的几乎所有成员要么死亡要么被送进了黑铁宫，但是却仅有一人得以逃脱。那便是在公会基地遭到突然袭击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行踪的公会会长，也是在SAO中以直接或间接的手段杀死了最多玩家的男人。他的名字是——“PoH”。
那个杀人魔经常披着黑色的皮革雨衣，装备着犹如切肉刀的大型匕首。而在两年之后，他来到UnderWorld之中，俯视着亚丝娜和克莱因。
[img=700,1036]https://rss.sfacg/web/novel/images/UploadPic/2019/01/c4549723-908e-4574-8680-f8d3e327f5b8.jpg[/img]
“不是……吧……”
亚丝娜此时也只顾得上用嘶哑的声音低语着。
这是幻影。自己看到的是亡灵。
消失啊。赶快消失啊。
但是，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着的黑色轮廓却仿佛在嘲笑亚丝娜的愿望一般，缓缓地举起了右手。然后像是在作弄她一般地轻轻晃了晃。
而接下来的事情——
是迄今为止最为糟糕的噩梦。
新的人影从黑雨衣男身边浮现。两人，三人。
巨大遗迹宫殿那和神像后背相接的屋顶上，悄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集团。而在左侧的宫殿屋顶上，也涌现出了几十个人的身影。
——别再来了。真的别再来了。
亚丝娜拼命地祈祷着。她怕自己承受不住比刚才更加沉重的绝望。
然而。
新的红色军团不停地出现，仿佛无穷无尽。数量达到上千，五千，上万。
在超过三万人的时候，亚丝娜就放弃要搞清数字的想法了。
不可能。
才刚刚有五万多美国玩家随着痛苦登出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找到这么多的军队，而且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如果是在日本进行UnderWorld的虚假宣传，克莱因他们肯定会第一个发现的。
这是幻影。都是用术式制造出来的，没有实体的影子。
不知何时，那些在前线几乎已经将美国玩家全部消灭的日本玩家也停下了手，回头向这里看来。广大的战场充斥着古怪的寂静。
呜里哇啦，呜里哇啦。
将宫殿的屋顶挤得满满当当的红色大军团所发出的嘈杂话语，犹如不祥的风儿一般，吹入了亚丝娜的耳中。
这些混杂交错在一起的谈话声到底是哪国语言，亚丝娜一时也无法分辨。她拼命地竖起耳朵，才勉强听到了几句比周围的声音稍大一些的话语。
——PIGOPANIRUBONIN。
——URINARARURUCHIKIRA。
——GANZOUTAMEN。
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日语。
此时，她身旁的克莱因发出了彻底变调的哀嚎。
“啊……糟糕了……这下可糟糕了……那些大军，不是来自日本也不是来自美国……”
亚丝娜一边感受着冷汗在背上划过，一边听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是中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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