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归还 公元2026年7月7日/人界历380年11月7日 2+3
十分钟过去。
神代凛子紧紧握住汗淋淋的双手，凝视着无情地流逝的时间数字。
极限加速阶段开始之后，在UnderWorld内部过去的时间已经有一百年。
她已经无法想象，桐谷和人和结城明日奈对如此庞大的时间有着怎样的感受。她能确定的是，在两人的摇光内，记忆保持容量已经快要逼近极限了。
按照比嘉的预测，人类的灵魂在积累了大概一百五十年的记忆之后，便无法正常运作，开始走向崩溃。当然，这并非通过实验确定的。实际的极限可能还要更长，而崩溃的时间要短得多。
现在只能祈祷能赶在他们的灵魂自灭之前，登出处理能够完成了。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还有可能恢复成原来的自己。
——比嘉君，菊冈先生。求求你们。
正在祈祷的凛子甚至没有发现，从楼下传来的轻微枪击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直到返回副控制室的中西一尉告诉她一件事。
“博士！敌人已经开始从OceanTurtle撤退了！”
“撤……撤退？”
凛子抬起头，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在这时候撤退？现在隔离墙再次开放，对袭击者们来说，不正是夺走爱丽丝的最后机会吗？此时放弃还为时过早。更何况距离护卫舰“长门”冲进这里的时间，还剩下八个小时。
凛子敲打着键盘，一边调出显示着舰内各处情况的状态窗口，一边向一尉问道：
“战斗中有出现伤员吗？”
“是的……轻伤两名，重伤一名，现在正在治疗，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是吗……”
凛子轻轻地将屏住的气吐了出来。她回头瞟了一眼，只见中西那有着刚毅线条的脸颊骨附近贴着一块大大的贴布，微微地渗着血。看来轻伤的人里也包括了他自己吧。
为了不浪费他们的奋战，也一定要把两个年轻人救出来。
至少敌人开始撤退是一个好消息。凛子看向状态窗口，确定了袭击者们正在打开之前他们闯入这里时使用的船底水中船坞。
“他们好像又要使用潜水艇脱离啊。不过这也太慌张了……”
就在凛子皱起眉头的时候。
一阵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震动，摇晃着整个主轴。
“咻——”
犹如寒风呼啸一般的巨响，传遍了整个巨大的自行式人工浮岛。桌子上的圆珠笔滚动起来，落到了地上。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啊……难道他们——！”
中西一尉像是呻吟一般地叫喊起来。
“博士，这个震动……是主机全力运转造成的！”
“主……机？”
“主发动机……也就是轴底的压水反应堆。”
凛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尉则是扑向控制台，用不大熟练的动作操作着状态窗口。他不停地打开新窗口，其中一个显示出了不大清晰的影像。
“该死！减速棒全部被/拔/出/来/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尉狠狠地砸了一下控制台，凛子则是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但是，应该是有安全装置的吧？”
“当然有。在堆芯达到临界状态之前，减速棒就会自动插入，停止裂变反应。但是……这个，你看看这里。”
一尉示意屏幕上显示的反应堆安放室的实时影像，手指着其中的一部分。虽然夹杂在红光之中看不分明，但隐约能够看到，那个被涂成黄色的大型机械上，贴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
“那恐怕是C4……也就是塑胶炸弹。虽然这样的尺寸应该无法将安放容器和压力容器全部破坏，但在那里的正下方，是用来将减速棒集群插入堆芯的电动CRD——也就是驱动装置。如果这里被破坏的话，减速棒会无法凭借自重落下……”
“那样的话，裂变反应会无法停止……之后会怎么样？”
“首先是一次冷却水发生水蒸气爆炸，将压力容器破坏……最糟糕的情况，是熔毁的堆芯穿破安放容器和船底落到海面，然后产生更多的水蒸气，将整个轴内部彻底炸飞。从主控制室，到光立方集群，再到这个副控制室都无法幸免。”
“什……”
凛子下意识地俯视脚边的地板。这个坚固的金属楼层会被冲破，喷出超高温的水蒸气？
这样的话，好不容易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牺牲者的RATH人员、正连接着STL的和人和明日奈，以及封在光立方集群中的十几万人工摇光，全都会……
“我去把C4拆掉。”
中西一尉突然以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他们应该是设置了很长的起爆时间，让他们可以坐上潜艇与OceanTurtle拉开足够的距离。大概还剩五分钟……不，应该是有十分钟才对。”
“但是中西先生，轮机室里的温度已经……”
“没什么，也就和稍微热点的桑拿差不多。跑进去拔掉雷管而已，很简单的事情。”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啊。现在根本没有做这种准备的时间了。
凛子没能把话说出来。因为一尉已经朝着门口走去，背上散发出了犹如钢铁一般的决心。
不过在那黑色皮革制成的靴子走到滑动门那里之前，一阵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传入凛子耳中。她和迅速将手伸向右腰枪套的中西一起看向房间左侧。
随着马达启动时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吱”声，从维持框架中踏出右脚的，是以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机械躯体——二卫门。
凛子和中西呆呆地看着这个头顶的传感器亮着红光，缓缓向他们走来的人形机械。
它应该不能动才对啊。
身为设计者的比嘉早就说过了。和装了大量步行用平衡器的一卫门不同，二卫门从一开始就是设计成人工摇光搭载型的，不插入光立方的话，连一步都动不了。而从集群中取出的唯一一个摇光——爱丽丝，此时还被放在桌上的盒子里。二卫门的头部插槽应该空空如也才是。
“为……为什么，试作二号机会……”
中西发出惊讶的疑问，从枪套中拔出手枪瞄准。但是二卫门看都没看他一眼，直直地向凛子走去，然后在距离她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从头部某处的扬声器中发出略带电子质感的声音。
“由我去。”
——这个声音……
从二卫门的躯体中散发出来的油味，微微刺激着鼻腔。
在来到OceanTurtle的第一天晚上，在船舱的床上做的梦里，凛子听到了同样的声音，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她用颤抖的脚站起身，一边朝二卫门走去，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啊……是，晶彦先生吗？”
机器人那微微发光的传感器仿佛眨眼一般地闪烁着，轻轻点了点头。
凛子仿佛被吸引着一般踏出最后一步，用颤抖的双手触摸着那铝制的外壳。机器人的双手发出马达声举起，抚摸着凛子的后背。
“丢下你这么久，实在是对不起，凛子君。”
虽然是电子合成的，但这个声音，毫无疑问是神代凛子唯一爱过的男人——茅场晶彦。
“你咋就……在这儿呐？”
凛子低声说着原本都快被自己忘光的方言。双眼涌现出泪水，模糊了二卫门的传感器发出的光芒。
“没时间了。所以我只说重要的事情。凛子君，能遇见你，我很幸福。你是我和现实世界唯一的纽带了。如果可以的话……今后，我也希望你能继续成为那个纽带。连接我的梦……以及现在还分隔着的两个世界……”
“嗯……当然……当然了。”
凛子不停地点着头。那张机械的脸死死地盯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机器人将身子移开，流畅地移动重心来改变方向，以近乎于奔跑的速度离开副控制室，来到通道上。
凛子下意识地就要追上去，但是滑动门在她眼前关闭了。
她大大地吸了口气，猛然咬紧牙关。现在她还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必须确定各处的状况才行。
她抬头看着轮机室的影像，握紧了胸口的吊坠。她听到发呆的中西一尉以近乎叹息的声音，低声说道：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
确实，之前也有着很多的危机。但是，凛子似乎能够了解，为什么茅场在这个时候舍弃了观察者的身份。
“不是为了UnderWorld。那个人并没有介入模拟的意思。他现在出现，是为了保护桐谷君和明日奈小姐啊……”
***
比嘉健听着那从缆线管道下方扑来的沉重涡轮轰鸣声，终于明白了菊冈忧虑的“糟糕”到底是怎么回事。
“菊……菊先生，他们，把核反应堆……”
比嘉的呻吟声被坚定的指示打断了。
“我知道。现在你先尽全力把STL关机。”
“明……明白。但是……”
终于碰到了检修面板，比嘉把线再次/插/进/连接器，感到自己全身都渗出了冷汗。
如果核反应堆失控的话，这个工作就变得没有意义了。甚至连UnderWorld还有爱丽丝的光立方，都会被高温蒸汽和高辐射线破坏殆尽。还要搭上一堆人命。
但是，要让核反应堆爆炸可没那么容易。包裹着堆芯的双重金属容器靠步枪根本无法破坏，控制系统也有好几重的安全保障。哪怕是鲁莽地让它全力运转，安全装置也会马上开始工作，将减速棒降下来停止裂变反应。
就在此时，菊冈以平时那种悠闲的口气问道：
“嗯，比嘉君，接下来你能自己一个人解决吗？”
“呃……是可以，只要将绑带固定在梯子上，应该就能干活了……但是菊先生，难道你要下……”
“不，只是去看看情况而已。我不会鲁莽行事的，马上就回来。”
菊冈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解开将两人固定在一起的绑带，将几条尼龙带穿过梯子之后再次带扣给扣紧。在确定已经将比嘉的身体固定住之后，他往下爬了一段。
“那之后就拜托你了，比嘉君。”
黑边眼镜后那双细长的眼睛眯起，露出一个笑容。
“小心点啊！敌人可能还留在这里呢！”
听到比嘉的这句话，菊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这样的动作让人很难想象是他会做的，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从梯子上爬下。
在到达最下方的横洞后，他慎重地往里面看了看，然后身子滑了进去。等到比嘉发现的时候，菊冈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比嘉一边用右手敲击着手提电脑的键盘，一边伸出左手准备调节一下陷进肚子里的绑带位置，然后他就感到手上传来了湿滑的感觉。
他吃惊地低头，只见在橙色的应急灯光下，左手上沾着发黑的液体。
这不是比嘉的血——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
***
在几分钟前还被袭击者们占领者的下轴内，监视摄像头已经基本都被破坏了。但幸运的是，安放着核反应堆的轮机室区域还没事。
凛子抬头看着将摄像头里拍到的影像放大出来的主屏幕，双手握着盒式吊坠，静静地等待着。
在她身边的中西一尉则是将放在控制台上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而从防卫线上撤下的警备人员与技术人员，也都站在他身后，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做出各种各样的祈祷。
凛子原本请他们至少暂时撤退到船头的舰桥去，但没有一个人离开主轴。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在RATH这个不能见光的伪装企业里进行的研究开发。将各自的梦想和希望，都托付给了真正自下而上型人工智能必定会开拓出的新时代。
凛子之前一直都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这艘船的过客罢了。对于菊冈诚二郎这个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人，她可没有要与其同仇敌忾的想法。
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是有必要来RATH的。
人工摇光——这样的事物，绝对不应该将其限制在“无人兵器搭载AI”这么狭窄的研究目的上。
同样，UnderWorld也不是一个单纯的社会发展模拟。
它们都是巨大的典范转移的开始。
让正在开始封闭的现实世界进行变革的另一个现实。将想要从现存系统中摆脱的那些年轻人的意志，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实体化的世界。
——那就是你想要达成的目标吧，晶彦先生。
你在浮游城的那两年里发现并找到的，就是他们那无限的可能性。亮丽到让人炫目的心之光。
将一万个人囚禁在电子的牢狱中，夺去了其中四千人的生命，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庞大最凶恶的犯罪，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无法饶恕。就结果来说，凛子也协助了这次犯罪，她的罪也永远无法洗清。
但是，现在……至少现在，请允许我许下愿望吧。
——求求你，晶彦先生。保护大家……保护，这个世界。
仿佛是凛子许下的愿望起了作用，屏幕上的远程影像终于开始动了起来。
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通往安放着最新型压水反应堆的轮机室。而此时，一个银色的机械躯体出现在了这条通道上。
似乎是电池的输出功率已经开始下降了，它的动作很缓慢，仿佛是在和自身的重量战斗似的，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向前移动着。
凛子无法想象，茅场的思考模仿程序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就潜伏在那个躯体里的。但起码她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保存在二号机储存介质中的程序，应该就是唯一的原本。因为，所有拥有智慧的个体，都无法接受自己是多个拷贝之一的事实。
没有经过什么耐热处理的试作型躯体，在面对轮机室的高热时，其电子系统能承受多长时间呢？虽然只要拔出雷管，就能阻止塑胶炸弹的爆炸，但要是二卫门的储存介质被破坏，那茅场的意识就会瞬间消亡。
求求你，平安地解除炸弹，然后再次回到我身边吧——凛子原本想这样祈祷，但又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恐怕，茅场晶彦已经有了消失在这个地方的觉悟了。
在过去不惜烧掉生物大脑也要留下思考拷贝的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的，找到了自己应死的地方。
嗡——这是关节的驱动器在鸣叫。
咔嚓——这是金属的脚底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机械躯体以费劲却又坚定的动作，终于走到了轮机室的门前。
它伸出右手，以僵硬的动作操作着开关面板。指示器变成绿色，沉重的合金门向里打开。
就在此时，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尖利的步枪连射声。二卫门用双臂护着躯干，以僵硬的步伐后退。
一个身穿黑色战斗服的士兵叫喊着什么，从打开的门里跳了出来。
毫无疑问，他是袭击者的一员。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用头盔和护目镜遮挡自己的脸。他那线条显得有些柔弱的脸上长着细细的八字胡，但就算在监视摄像头那粗糙的影像上，也能看出他的表情很是狰狞。
“居……居然还留了一个人？为什么？难道他想死吗？”
中西一尉惊讶地叫了起来。
男人毫不留情地将子弹倾泻在采取防御姿态的二号机上。
铝制的外壳上爆出火花，开了几个洞。多处神经缆线断裂开来，肌肉汽缸中爆出润滑液。
“不……不要啊！”
凛子不由得发出了惨叫。但是画面里的敌方士兵却再次用英语大声叫着什么，第三次扣下了步枪的扳机。机器人摇晃着，一步又一步地后退。
“不好！二号机的外壳承受不住的！”
虽然肯定赶不上了，但中西一尉还是拿起手枪准备冲出去。
在这个瞬间，新的枪声从扬声器里不停地传出。
在通道靠摄像头的一侧，第三个人影一边用手枪扫射一边冲了进去。敌军的身体猛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从正后方发动射击，却一发都没有打在机械躯体上，这枪法相当准。
到底是谁……
凛子甚至忘记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最终，敌军的胸口溅射出鲜血，栽倒在地一动不动。
随后，救援者也在通道中缓缓地跪在地上，然后身体横向倒了下去。
凛子用颤抖的手操作着鼠标，将镜头拉近。
那个人的头发披散在额头上，黑边眼镜歪斜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菊……菊冈先生？”
“二佐！”
凛子和中西同时叫喊起来。
这次自卫官就真的毫不犹豫地迅速跑出了房间。几个警备人员也紧随其后。凛子已经无法阻止他们了。
而一个技术人员扑到控制台上，迅速敲打着键盘，调出一个像是显示着二号机状态的窗口。
“左臂功率为零。右臂还剩百分之六十五。左脚右脚都是百分之七十。电池剩余量为百分十三十。能行，还能动！”
仿佛是听到了工作人员的叫喊一般，二号机再次开始前进。
“咔嚓”“咔嚓”。
随着僵硬的脚步，断裂的缆线上爆出火花。
在破破烂烂的躯体进入门内的同时，凛子将镜头切换到了轮机室内部的景象。
第二道耐热门是用大型拉杆进行物理性锁定的。二号机的右手抓住拉杆，想要将它往下压。肘部的驱动器空转起来，溅射出大量的火花。
“求求你……”
在凛子低语的同时，副控制室的各处也传来了加油声。
“加油啊，二卫门！”
“就是那里，再努力一下！”
“咔哐”。
拉杆发出沉重的声音下沉。
沉重的金属大门像是被内部的压力推动一般猛然打开。即使只是从屏幕上观察，都能感觉到门中喷出了强烈的热气。
二号机摇晃起来。背后垂下的粗大缆线上再次爆出火花。
“啊……不好！”
突然，一个技术人员大喊起来。
“怎么……有什么问题？”
“电池缆线损坏了！那里断掉的话，就会停止对机体的供电，彻底不能动了……”
凛子和其他工作人员同时哑口无言。
附身在二号机上的茅场也发现了这严重的损害吧。右肘按着摇晃的缆线，摇摇晃晃地重新开始往前走。
终于到达的轮机室内部，由于未能排掉全力运转的核反应堆放射出的高热量，此时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了人类肉体无法忍受的程度了。
安全装置应该很快就会启动，减速棒将会自动插入，阻止裂变反应。
但是，如果塑胶炸弹在此之前炸开，破坏了减速棒的驱动装置，那么从核燃料中放射出的大量中子，就会连续不断地让铀原子发生裂变，最终达到一个无法控制的临界状态。
熔毁的堆芯将会使一次冷却水化为水蒸气，把压力容器炸穿。在那之后，堆芯会在重力的牵引下，穿透安放容器和船底，到达海面——
白气穿透OceanTurtle喷薄而出的景象从凛子的脑海里掠过。
她闭上眼睛，再次祈祷起来。
“求求你……晶彦先生！”
其他人也马上再次为他加油。二号机也仿佛被这些声音激励着一般，再次靠近核反应堆。
镜头切换到最后一个摄像头上。
随即，一阵剧烈的噪声从扬声器里传出。屏幕上的影像充斥着应急灯的红光。
二号机穿过热气，一只脚像是拖在地上一样往前走。此时距离贴在安放容器上方的塑胶炸弹，只剩下五六米了。
机器人的右手举起，向着雷管伸去。身体各处不停地溅射着火花，外壳的碎片也不断地落到地板上。
“加油……加油……加油！”
副控制室里充斥的只有这个词。凛子也紧握着双拳，用嘶哑的声音大喊着。
还有四米。
三米。
两米。
突然，一阵仿佛爆炸一般的火花从二号机的背后迸出。
断裂下垂的黑色缆线，犹如暴露出的内脏。
头部的所有传感器都失去了光芒。右手缓缓地落下。
双膝也弯折下去——
二号机彻底沉默了。
主屏幕上那几条显示着各个部位功率状况的柱形图，全部都落到了最低点，彻底熄灭。
技术人员以仿佛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
“全部功率，都已……消失……”
——我从不相信奇迹。
过去，在死亡游戏SAO比预定时间更早通关，所有玩家都被释放的那一天，从山庄的床上醒来的茅场晶彦对凛子这么说道。
他的眼中充满着平静的光芒，杂乱地长着胡子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但是今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奇迹。
——被我的剑刺穿，血量本应彻底归零的他，仿佛像是被系统抵抗着一样拒绝消失……然后右手动了起来，用剑刺穿了我的胸口。
——搞不好，我只是在等着那个瞬间而已……
“……晶彦先生！”
凛子大喊起来，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握着吊坠的右手正在滴血。
“你不是‘神圣剑’希兹克利夫吗？不是‘黑色剑士’桐人君最大的宿敌吗？那么，你也至少要……创造一个契机啊！”
噼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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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啪噼啪。
二号机头部的测距传感器再次闪起红光。
暴露出的肌肉汽缸微微颤动。
在本已熄灭的状态窗口下方，有一道紫色的光芒在轻轻摇晃着——
然后，显示着四肢和躯干功率的柱形图，迅速地往上延伸。各个关节的驱动器也溅射着火花运转起来。
“二……二号机，重启！”
在工作人员发出近似于哀嚎的吼叫时，已经遍体鳞伤的机械躯体再次站起身来。
凛子的双眼已经饱含热泪。
“上啊！”
“前进！”
副控制室里的所有人都大喊起来。
犹如流血一般滴落着机油的右脚向前踏出一步。
一边拖着损伤严重的右脚，一边高高举起右手。
一步。
又一步。
电池部位发生小爆炸，躯体猛然摇晃起来。但是，他依然又走了一步。
伸长到极限的右手指尖，碰到了固定在安放容器上的塑胶炸弹。随后，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插在炸弹里的电雷管。
二号机的手腕、手肘、肩部关键犹如垂死哀嚎一般溅射着火花，将装有IC定时器的雷管拔了出来，然后将右手高高举起。
闪光将画面染成一片纯白。
二号机右手的手指被爆炸的雷管给炸飞，身体缓缓地向左侧倾斜——
仿佛被剪断了丝线的提线人偶一般，倒在了地上。传感器的光闪烁着，而在光芒消失的同时，功率示意图再次熄灭。
有那么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几秒钟后，爆发而出的欢呼声撼动了整个副控制室。
***
犹如寒风呼啸一般的涡轮轰鸣声，渐渐地开始减弱，最终消失。
比嘉用力将呼出了屏住的空气。之前全力运转着走向毁灭的核反应堆，终于降低了功率。
他用左手袖口擦掉额头上的汗水，透过被打湿的镜片凝视着手提电脑的屏幕。
两台STL的关机处理进程此时已经达到了八成左右。距离极限加速阶段的开始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七分钟。在UnderWorld中相当于一百六十年以上。
如此漫长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比嘉所预测的摇光极限寿命。从理论上来考虑，桐谷和人与结城明日奈的灵魂，很可能已经自灭了。
但是比嘉现在已经承认，自己对UnderWorld和摇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的确，这一切都是他设计、构建并使其运转的。但此刻看来，人工的灵魂们建立起来的异世界，已经超过了任何一个RATH技术人员的想象了。
而现在，对这个世界最为了解的现实世界人，无疑就是桐谷和人了。
不过是一个十七岁高中生的他，在没有任何预备知识的情况下被丢到了UnderWorld之中，却很快适应并进化，发挥出了超过四个超级账号的力量。
这并不是和人先天就拥有的能力。
人工摇光被所有RATH工作人员当成实验程序，但只有桐谷和人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平等地和他们接触，战斗，守护，并爱着他们。
所以，UnderWorld——或者说生活在里面的所有人，选择了他。选择他成为自己的守护者。
既然如此，他很有可能创造出连比嘉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奇迹，度过这两百年的时间。
——对吧，桐人君。
——现在，我终于明白菊冈二佐为什么会那么想要得到你的协助了。也意识到，之后的事情也不能缺了你。
——所以……
“拜托了，赶快回来吧。”
比嘉喃喃自语着，凝视关机处理进程走向最后一段。
***
副控制室里只剩下了凛子一人。
因为其他工作人员，要么跑出去救助菊冈二佐，要么跑去主控制室夺回控制权了。
凛子其实也想赶快跑到核反应堆安放室，取回倒在地上的二号机，以及应该还留在其物理储存介质里的茅场晶彦思考模仿程序。但是，现在她还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她要做的，就是在比嘉做完STL的关机处理之后，确认睡在隔壁房间的桐谷和人与结城明日奈的状态究竟如何。
凛子相信两人一定会平安地醒来。到时候，她要把爱丽丝的光立方交到他们手中，告诉他们：“这是你们保护下来的。”
然后，也要将在现实世界里保护UnderWorld的人告诉他们两个。过去那个囚禁了他们，让他们战斗，让他们受苦的茅场晶彦，驱动着电池线缆断裂的机械之躯，保护了光立方集群和整个OceanTurtle。
她并不指望能得到两人的原谅。
茅场晶彦杀害四千个年轻人的罪行，是绝对无法颠覆的。
但是，至少要尽量让和人与明日奈理解茅场所遗留的意志，以及他的目标。
就在凛子双手捧着收纳着爱丽丝光立方的铝盒，闭上眼睛的时候，耳机里传来了比嘉的声音。
“凛子学姐，他们两个的登出处理已经结束了，还有六十秒。”
“收到。我马上找个人去接你。”
“有劳了。这个梯子我一个人实在是爬不动啊……对了，菊先生去下面查看情况了，现在怎么样了？他好像受伤了啊。”
凛子没有马上回答。为了救助在前往轮机室的通道上和敌人对射后倒下的菊冈二佐，中西一尉已经在三四分钟前就出发了，但现在他们还没有联络。
但是，那个菊冈绝对不是那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人。那表现得吊儿郎当，却又深不可测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不管多么艰难的状况，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度过。
“是啊，二佐表现得很出色呢。比好莱坞的动作电影还厉害。”
“呜哇，你确定没认错人吗……还剩三十秒。”
“我去STL室了。有什么事情就联络我。完毕。”
凛子切断通信，将铝合金盒子抱在胸前，离开控制台前往隔壁房间。
在碰到滑动门的前一刻，室内的扬声器传来了前往楼下的工作人员发来的报告。
既不是中西一尉，也不是前往主控制室的技术人员。而是来自于为了以防万一，前往已经开始降温的核反应堆安放室去拆除塑胶炸弹本体的警备人员。
“这里是轮机室！博士……能听到吗，神代博士！”
凛子抑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随后切换了耳机的频道，大声说道：
“嗯，听到了！怎么样了？”
“这个……C4虽然已经顺利拆除，但是……找不到了。”
“找不到……什么找不到？”
“二号机。轮机室里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二卫门的躯体！”
***
廉价电子表设定的计时器发出了轻微的电子音。
克里特蹲在小型潜艇的士兵运送区角落，仔细倾听着外部的声音，过了几秒钟，确定没有听到人工浮岛的爆炸声后，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安心的叹气，还是失望的叹息。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安装在OceanTurtle核反应堆上的C4炸弹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爆炸，未能破坏减速棒驱动装置，因此没有引发堆芯熔毁。
如果留在OceanTurtle轮机室的汉斯平安无事的话，哪怕起爆装置出了毛病，他也肯定会自己将其引爆的，所以想必那个男人也被除掉了。
原本应该只是为了钱而干活的佣兵，却明知必死也不上ASDS，这让克里特感到非常意外。是在知道搭档布里格死了之后精神就不正常了呢？还是说两个人要好到想要死在同一个地方呢？
“算了，想必他们也有不少过去吧……”
他将手表调回时间显示模式，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着。
没错。在汉斯他们之前死去的米勒队长和瓦沙克，可能也有什么金钱之外的动机吧。正是那些纠葛，让他们送了命。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这次行动以彻底失败告终，克里特和潜水艇上的其他队员也肯定会遇到巨大的麻烦。他们的雇主，民间军事公司GlowgenDS是靠着暗地里承接和NAS或CIA有关的湿活才得以壮大的，对于普通的现场工作人员，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搞不好在本国登陆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会一起被灭口呢。
为了保护自己，克里特偷偷地从OceanTurtle里拿出了一张微型存储卡作为自己的保险，此时正以皮肤色的防水胶带贴在胸口正中央。
虽然不知道这种东西能起多少作用，但至少被杀的时候是直接在头上来一发子弹，比起瓦沙克和米勒队长那种可怕的死法要好多了。
“哎呀……”
他抽了抽鼻子，不大情愿地看了一眼叠在运送区最后面的两个尸体袋。脑子里回想起米勒队长死后那可怕的脸，身体颤抖起来——就在这个时候。
“嗯？两个？”
他皱起眉头，定睛看向船尾的阴影处，堆在那里的尸体袋怎么看都只有两个而已。但这样的话数目就不对了。虽然不算自愿留下来的汉斯，袭击小队里可是有着米勒队长、瓦沙克和克里格三个牺牲者啊。
“喂，杰克。”
他用手肘顶了顶正在他附近啃着能量棒的队员。
“干什么啊？”
“是你们小组负责回收尸体的吧？是不是少了一个？”
“啊？只有通道里的布里格和STL室里的米勒队长吧，还有谁死了吗？”
“不对……STL室里，还有一个……”
“死在那里的只有队长啊。受不了，那张脸感觉会让人做噩梦呢。”
“……”
克里特茫然地收回右手，环视着运送区。
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全都露出了疲惫表情的队员有九人。其中没有副队长瓦沙克·卡萨尔斯的身影。
克里特当时在第一STL室里确认了米勒队长的死亡，但只是看了瓦沙克一眼而已。然而当时瓦沙克的皮肤没有半点血色，头发也变成了灰色，那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像还活着的样子。而且，如果真的活着的话，为什么不上这艘潜水艇呢？
克里特的大脑拒绝再思考下去了，他沉默地抱住了膝盖。
几十分钟后，ASDS进入海狼级核潜艇“吉米·卡特”之中，而在这段时间里，原本多嘴多舌的黑客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
极限加速阶段开始十九分钟四十秒之后——
设置在OceanTurtle第二SLT室里的STL三号机与四号机完成了关机处理。
又过了大概三分钟后，时间加速停止了，随着冷却系统的减速，舰内开始重归寂静。
被神代凛子博士和安岐奈月二曹从STL中解放出来的少年少女——桐谷和人与结城明日奈却没能醒来。
摇光活性降低到了极限，很明显，两人的精神活动已经基本消失了。
即使如此，凛子还是握住他们的手，含着眼泪，不停地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
虽然和人与明日奈已经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但他们的唇角却依然带着一抹笑意。
叩。叩……
声音在我前方停住。
然后，不知是谁，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桐人君。”
那是一道显得平静与通透，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
“你还是老样子，一个人的时候就变成爱哭鬼了。我可是知道的哦。你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缓缓地抬起沾满了眼泪的脸，看到了将双手背在身后，脑袋微微倾斜的亚丝娜，正微笑着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我只能一直，一直地抬头盯着亚丝娜的脸，看着那让人怀念的淡棕色双眸。
一阵轻柔的风缓缓吹过，在我们之间飞舞的蝴蝶乘着风直上青天。亚丝娜目送它们远去，然后转回视线，轻轻伸出右手。
在我看来，那就好似一碰便会消失的幻影。但是从白色的手掌中传来的些许温暖，宣告了我所爱之人真的就存在于此处。
亚丝娜非常清楚，这个世界很快就将被封闭起来。要经过一段遥远到近乎无限的岁月，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所以，她才留了下来。为了我而留了下来。她知道，如果我们的处境对调的话，我也肯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亚丝娜的小手。
借着这只手的支撑，我站起身，再次从一个更近的距离，注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
我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但是，我也觉得没有必要说什么话了。所以，我只是将那纤细的身体拉过来，紧紧地抱住。
“回到那边的时候，会不会惹爱丽丝发火呢。”
我想象着好胜的金色骑士从蓝眼中爆发出犹如火花一般的光芒，训斥着我们的样子，不由得轻轻笑出声来。
“没问题的，只要我们牢牢记住就行。和爱丽丝度过的每一秒，我们都不能忘记。”
“嗯，是啊。只要爱丽丝……还有莉兹、克莱因、艾基尔、西莉卡……还有结衣，我们都能一直记着的话，一定没问题，对吧？”
我们放开彼此，一起点了点头，同时看向无人的神殿。
停止了全部功能的“世界尽头祭坛”，在世界尽头那柔和的阳光下，静静地进入了沉睡。
我们转过身，再次牵起手，走在大理石的小道上。
在五颜六色的花朵间行走了片刻后，我们来到浮岛的北端。
在那深蓝色的天空下，眼前的世界一望无垠。
亚丝娜看着我，问道：
“你说，我们会在这个世界过多久呢？”
我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出了事实：
“听说，最短也要二百年。”
“哦。”
亚丝娜点了一下头，露出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的话，就算有一千年也不算久啊……好了，走吧，桐人君。”
“嗯。走吧，亚丝娜。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个世界，才刚刚诞生呢。”
然后，我们携起手，张开翅膀，向着无限的苍穹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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