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公元2026年8月 1+2
在那阳光照射不到的海底，有一个缓缓向前爬行的身影。
从外表来看，那是一个表面平坦的大型螃蟹。但是它只有六只脚，肚子下面如同蜘蛛一样拉着丝线，而且整体都覆盖着涂成哑光灰的金属耐压外壳。
这只金属蟹，是用来维护连接日本和美国的横跨太平洋海底光缆——“FASTER”的深海作业机器人。
螃蟹自从三年前被分配到这个海底维修终端站后，一次都没能出场过，一直保持着沉睡。但是，今天它终于收到了启动命令，于是活动起润滑油都快要凝固的关节，离开了安居的小窝。
但是，螃蟹却不知道，发出命令的并非它所属的企业。它遵从着那个不明出处的非正规命令，拖着FASTER的修补线缆，直直地向北方走去。
呼唤着螃蟹的，是一个周期性响起的轻微人造音。它每隔一分钟就会停下来一次，用体内的声呐确定音源的位置，然后再次前进。
这样的过程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终于，螃蟹确定自己已经到达了指定坐标，便打开了装在躯体前方的灯。
在白色光圈中浮现出来的——
是一个躺在深海底部的银色人形机器。
铝合金制成的简易外壳上开了许多惨烈的洞。到处露出的线缆都烧焦断裂，半条左臂被撕裂，头部也似乎因为承受不住水压而被压扁了一半。
在它微微举起的右手上，握着和“螃蟹”肚子下拖着的相同的深海铺设光缆。线缆笔直地向上方延伸，融进黑暗之中，看不出到底连接着哪里。
螃蟹盯着自己这个同类的遗骸看了片刻。
它自然不会有什么感慨或者恐惧，只是按照命令伸出机械臂，握住人形机器人右手那条线缆的上端。另外一只机械臂，则从自己腹部内的卷缆器中，将那条一路铺在海底的缆线的另一头抓了出来。
然后，螃蟹将两条缆线的连接器放在自己眼前，紧紧地压在一起。
这样一来，它就完成了发下来的全部命令。
它根本没去注意，人形机器人握着的那一条线缆，到底连向何方。
金属螃蟹的六只/脚/交/替动作起来，旋转着巨大的身躯，走向海底终端站，准备再次进入漫长的睡眠。
在它身后，只有那个已经完全损坏的人形机器人的残骸。
而它的右手，依然紧握着那条被死死覆盖着的光缆。
2026年8月1日星期六，下午两点。
前夜，台风通过关东地区。而就在猛然变得晴空万里的这一天，位于港区的六本木新城露天广场上，挤满了国内外众多媒体，迫不及待地等候着。
而在电视节目和网络频道上，已经开始对新闻发布会的会场进行了直播。
会场的嘈杂声与记者和评论员兴奋的声音夹杂在一起。而专家们的发言，基本都在表示着否定。
“所以说，就算再怎么接近真品，假货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真品的。就和中世纪的炼金术差不多。不管把铁和铜怎么煮怎么烧，也绝对不会变成金子的！”
“但是，教授，根据事先发布的新闻稿，说是已经将人类的大脑构造进行了彻底重现……”
“我说的‘不可能’指的就是这个！你听好，我们的大脑里，有着上百亿的脑细胞。要将它们以机器和电脑程序加以重现，这可能做得到吗？可能吗？”
“真是的……看都没看过，就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一样。”
正在抱怨的这个人，正是将领带绑得歪歪斜斜，大白天里拿着一杯琴汤尼在喝的克莱因。
位于台东区御徒町小巷里的这家咖啡店兼酒吧“DaicyCoffee”里，此时已经挤满了人。就算门外没有挂着已经包场的牌子，也不会有客人想要进来。
店长艾基尔前方的吧台旁，诗乃、莉法、莉兹贝特、西莉卡还有克莱因正并排坐着。四个桌子则是被朔夜、亚丽莎还有尤金这些ALO领主，朱涅和淳的沉睡骑士，以及辛卡、由莉耶儿、纱夏这些原SAO玩家占满了。
所有人都拿着啤酒、鸡尾酒或软饮料，专心地看着挂在里面那堵墙上的大型电视。
莉兹贝特叹着气，向还在嘟哝个不停的克莱因说道：
“没办法啊。就连我们这些亲眼看到的人，现在也依然感到难以置信。谁会认为那些人是人工智能，而那个世界是服务器里的虚拟世界啊。”
旁边的诗乃也摸着眼镜架的腿，说道：
“是啊。像是空气的味道、地面的质感这些地方，搞不好比现实还要现实呢。”
莉法也点头表示同意，西莉卡则是露出苦笑。
“这个嘛，嗯……是叫STL吧？那是只有用STL潜行的诗乃和莉法才有的特权啦。我们这些用AmuSphere的人，看地图和物体都还是由普通的多边形构成的。”
“但是，UnderWorld人都不是普通的NPC——这点大家都没异议吧？”
就在艾基尔做出了这样的总结时，电视里那个播音员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啊，似乎发布会已经开始了！那么，我们把镜头回到从媒体中心发来的直播画面上！”
店内迅速安静下来。
几十个虚拟现实网游玩家都咽着口水，死死地盯着此时正在疯狂亮起闪光灯的新闻发布会现场。等待着他们在过去曾经拼死守护过的事物，终于向大众公开的瞬间。
电视摄像机和数码相机组成的长枪短炮几乎将整个巨大的会场填满，而最先出现在镜头前的，是一个身穿女式西装，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女性。她化着淡妆，长长的头发系在脑后。
女性来到摆着几十支麦克风的讲台前，在她前方，放着一块写有“海洋资源探查研究机构——神代凛子博士”的名牌。面对疯狂的闪光，博士眯起了眼睛，却依然落落大方地向大家致意，随后开口说道：
“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到这里。今天，本机构将对也许是世界首个真正人工通用智能的诞生进行公布。”
她这开门见山的话语，让会场陷入了巨大的骚动。
博士平静地举起左手，示意着舞台的右侧。
“那么，我就来介绍一下——‘爱丽丝’。”
在充满着期待和怀疑的视线中，从银色舞台挡板后现身的是一个有着闪亮的金色长发、白皙胜雪的肌肤、纤细的手脚，以及身上套着紫色西装的少女。
在那几乎要被疯狂的闪光灯完全淹没的直播画面中，少女别说行礼了，甚至没有向记者席看上一眼，只是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不断响起的快门声和议论声，彻底掩盖了少女在步行时发出的马达声。
她以流畅的动作穿过舞台，站到神代博士旁边，然后才猛地转过身。飘扬的金发在灯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少女那双沉默地俯视着记者席的眼睛，呈现出通透的蓝色。那无法让人断定是西方人还是东方人，甚至还让人感觉到某种压力的美貌，让会场渐渐地回归平静。
不管是会场里的所有人，还是正在看着直播的无数观众，仅凭直觉就能感受到，这样的容貌，并不属于肉体凡胎的人类，而是出自于人类之手的造物。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用硅胶皮肤覆盖着金属骨骼的机器人。而在各地的主题公园和活动会场里，也能看到许多类似的女性外形机器人。
但是，之前那流畅的步行和完美的姿态控制，再加上金发少女释放出的某些东西，给人类们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或许是因为那蓝色的眼睛之中蕴含的深邃光芒吧。那是普通的光学镜头中绝对不可能存在的智慧之光。
在记者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少女露出一抹微笑，做出了奇怪的动作。
她轻握右拳，水平地碰了一下左胸，轻轻张开的左手则仿佛握着一把隐形长剑的剑柄一般靠在左腰上，向众人行了一礼。
然后她迅速收回左手，直起上身，将披在肩膀上的头发拨到背后，张开了淡粉色的嘴唇。
清冽之中带着一丝甘甜的澄澈嗓音，从会场的扩音器和无数电视中传出：
“RealWorld的各位，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爱丽丝。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
“那……那是我们学校的校服啊！”
西莉卡叫了起来。她瞪大了双眼，将自己穿的西装外套和画面里的爱丽丝对比着。
“似乎是她自己希望穿成这样的。”
旁边的莉兹贝特捻着校服上的丝带说道。
“她说想和来救援人界守备军的那些人穿同一个骑士团的衣服。不过，听说她最希望的还是和当时一样的纯金铠甲呢。”
“就算是RATH，也不可能拿得出那种东西吧。”
莉法的话引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此时的电视画面中，爱丽丝和神代博士正坐在讲坛后的椅子上。爱丽丝的前方，自动升起了一个写着“A.L.C.E.2026——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的名牌。
“不过，这重现度也太厉害了。我在UnderWorld里和她说过几句话，但现在隔着电视根本就看不出差别……”
就在诗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画面里的神代博士轻轻干咳一声，开口说道：
“那么，虽然有些不合常规，但我们还是先从回答问题开始吧。”
这个步骤似乎以前事先进行了通知，马上就有无数只手从记者席上举起。
第一个被叫到的，是一个来自于大型报社的男性记者。
“嗯……先从基本的问题开始吧。爱丽丝……小姐和那种以程序控制的现有机器人有何不同呢？”
回答问题的是神代博士——
“在这次发布会上，爱丽丝的物理性外观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她的大脑——现在就将安放在头颅里的光子脑称作大脑吧——里面的意识，不是可以转换成二进制代码的程序，而是和我们人类的意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这就是她和现有的机器人有着绝对性差异的地方。”
“哦……那么，能不能以一种更直观的方式，展示给我们和观众呢？”
神代博士的眉头微微皱起。
“您手头上的资料，应该已经写着图灵测试的结果了吧。”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比如说，能不能将脑袋……头颅打开，直接展示出内部的光子脑呢？”
博士一瞬间露出了哑口无言的表情，随后脸色严肃地想要反驳，但是在那之前，爱丽丝直接作出了回答。
“嗯，可以啊。”
她的嘴角吊起，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后，继续说道：
“但是，在那之前，能不能请你先证明一下，你自己并非是机器人呢？”
“咦？我，我当然是人类啊……但是要怎么证明啊。”
“很简单。我的意思是，将头颅打开，让大家看看你的大脑就可以了。”
“呜哇……爱丽丝生气了。”
莉法缩着身子，突然就笑出声来。
集合在DaicyCoffee里的玩家们，已经在《AlfheimOnline》里和爱丽丝有过交流了。因此，对她那凛然而激烈的性格全都非常了解。
自然，爱丽丝在ALO里的账号是新建的，角色外观和她有着些许不同。但即使如此，那只能以超凡脱俗来形容的剑技水平，以及生来的——也就是身为真正的骑士所带来的自豪，让众多玩家产生畏惧，却又为之着迷。
电视画面里，一脸失望的男记者坐了下去，下一个提问者站了起来。
“嗯，请问神代博士，一部分劳工组织已经相继地发出疑问，表示高度的人工智能在产业上进行利用之后，会导致失业率迅速提高……”
“这种顾虑是不必要的。本机构没有将真正的AI拿去当成单纯劳动力的意图。”
博士这直接否定的话语，让女记者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很快又鼓起勇气继续问道：
“但相反的是，经济界却对此充满了期待。工业机器人相关企业的股价全都开始上涨了，您对此有何看法。”
“很遗憾，真正的AI——就像资料上写的那样，本机构将其称之为‘人工摇光’——无法在短时间内进行大量生产。他们和我们一样，一开始是婴儿，有着双亲和兄弟姐妹，在从小孩成长到大人的过程中获得了独特的个性。我认为，不能将这样的智慧生命组装到工业机器人之中，强制让他们进行劳动。”
会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终，女性记者才以僵硬的声音问道：
“也就是说，博士你……认为应该承认AI的人权吗？”
“我很明白，这个主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得出结论的。”
神代博士的声音极其平静，但却可以看出其中有着坚定的意志做支撑。
“但是，我们人类不应该再犯和过去一样的错误，这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在许多年前，被称为列强的许多先进国家，争先恐后地将落后国家变为自己的殖民地，将那些国家的人民当成商品买卖，并强迫他们进行劳动。其遗恨，即使过去了一百年、两百年，甚至直到现在，依然给国际社会留下了巨大的阴影。现在，即使我请求大家承认人工摇光是人类，赋予他们人权，想必大多数人都会感到不大舒服。但是，一百年或者两百年后，我们应该就能理所当然地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毫无隔阂地交流，甚至是结婚并建立家庭。我可以如此肯定。那么，在通往这个结果的道路上，还有必要像过去那样流那么多的血与泪吗？有谁希望人类史会加上这么一页没人愿意回忆，甚至必须将其封印的历史呢？”
“但是，博士！”女性记者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他们的生命形态，和我们人类有太大的不同！如果一种生命的身体是没有体温的机械，那要如何才能让我们认同他们也一样是人类？”
“刚才我也说过，爱丽丝的物理身体，并不是她存在的本质。”神代博士以冷静的语气回答着，“没错，她的身体材质和我们不同，构造也不同。但是，这只不过是仅限于这个世界的事实。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和人工摇光成为完全相同的生命。”
“地方……是在哪里呢？”
“就是虚拟世界。现在的我们，有很大一部分生活，在渐渐转移到以虚拟现实空间规格——‘TheSeed程序包’生成的虚拟空间中。像今天这次发布会，你们媒体都希望在虚拟现实中进行，但在本单位的要求下，最终改到现实世界中举行。这是为了让你们首先认识到人工摇光与我们的不同。但是，在虚拟世界中就不一样了。爱丽丝他们这些人工摇光的光子脑，对TheSeed规格的虚拟空间有着完全的兼容性。”
会场再次猛然变得嘈杂起来。
AI能够潜行进虚拟空间——很多记者都马上明白，这意味着对方根本无从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人类还是AI。
女性记者哑口无言地坐了下去，第三个提问者站了起来。这个戴着浅色太阳镜，身穿时髦夹克的男性，是一个著名的自由记者。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我虽然不大熟悉‘海洋资源探查研究机构’这个名字，但应该是文科省的独立行政法人吧？也就是说，你们投入到研究开发中的资金，是日本国民所缴纳的税款。这样一来，作为其开发成果的人工摇光，不应该是属于全体国民的吗？就算是真正的AI，那是否要将其用在工业机器人上，也不应该由你们的机构决定，而是应该取决于国民吧？”
之前一直流畅地回答问题的神代博士，这次却微微抿起了嘴。
最后，她还是将脸靠向麦克风，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白皙的手制止了。那正是从刚才沉默至今的爱丽丝。
“你们RealWorld人，是我们的创造者，对此我表示承认与接受。也很感谢你们让我得以出生。但是，在过去，一个和我出生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曾经这样说过——如果RealWorld也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呢？如果在它的外面，也有着一个创造者呢？”
钴蓝色的眼睛中，爆发出犹如闪电的光芒。
爱丽丝看着那个仿佛被她的气势压倒一般向后退去的记者，以及许多媒体相关人士，缓缓站起身来。
她抬头挺胸，双手叠在身前。尽管只是穿着学校的制服，却依然让人回忆起当初那个骑士的风采。
世界上第一个真正AI微微垂下眼睛，以通透而响亮的声音继续说道：
“如果在某一天，你们的创造者突然出现，命令你们当他的奴隶呢？你们会就这样跪倒在地，发誓效忠于他，乞求他的慈悲吗？”
说到这里，爱丽丝那锐利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嘴角露出了微笑。
“我已经和许多RealWorld人有过交流了。面对在未知的世界孤身一人的我，他们给了我鼓励，让我打起精神。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带我去了许多地方。我喜欢他们。不只如此……我甚至爱着一个RealWorld人。甚至现在光是想起那个不能见面的人……这个钢铁打造的胸膛仿佛都要碎裂……”
爱丽丝停下话语，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虽然她的身体应该不存在那样的功能，但许多人都感觉自己看到了从那白色的脸颊上滑过的水滴。
很快，她又扬起金色的睫毛，以平静的视线，凝视着整个会场。
金色的女性骑士以轻柔的动作举起右手，说道：
“我有一只用来伸向你们RealWorld人的右手。但是，我没有用来下跪的膝盖，以及用来叩拜的额头。因为，我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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