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公元2026年8月 3
比嘉健在会场附近的六本木支部看着新闻发布会的情况。
他在OecanTurtle袭击事件中被子弹射中而造成的右肩伤口终于愈合，石膏也拿掉了。但是，子弹贯通的伤痕依然明显地残留着。虽然可以靠整形手术将其消除，但比嘉决定将它就这样留着。
电视上已经将镜头从发布会的直播切换到了演播室，主持人开始对这个“大事件”进行说明。
“这个名为海洋资源探查研究机构的组织，是在自行式人工浮岛‘OceanTurtle’内进行深海探查用自律潜水艇的研究，但据说和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袭击占据事件也有着关联啊。”
解说员用力点了点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没错，根据一种说法是，袭击的本来目的就是要夺取这个人工智能。但是在未能确定犯罪集团的情况下，很难做出判断……”
“另外还发现了一个问题，虽然当时虽然新型护卫舰‘长门’就停泊在临近海域，却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后才前往救援。防卫大臣在国会答辩上表示，这是出于优先保证人质安全的想法。但结果却是，警备要员里出现了牺牲者……”
说到这里，画面进行切换，放上了一个男人的脸部照片。
他一丝不苟地穿着自卫队的第一种礼服，帽檐拉得很低，有着黑色树脂镜架的眼镜遮挡了他的表情。
照片旁边出现了说明文字——“在袭击事件中牺牲的菊冈诚二郎先生”。
比嘉长叹了一口气，将话语也一起吐出：
“没想到你居然会成为唯一的牺牲者呢，菊先生……”
说完，站在他旁边的一个人就摇着头回答道：
“哎呀，说得没错啊……”
这个人脚穿运动鞋，穿着纯棉的七分裤和有着低俗图案的T恤。头发剃得很短，耳朵到下巴处长着细细的胡须。脸上则戴着一副有着镀膜镜片的太阳镜。
这个怪人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廉价糖片的容器，往嘴里丢了一片后，笑着继续说道：
“但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比嘉君。反正再那样下去我也会被逼得切腹自尽，搞不好还要彻底地被消灭掉，而且正因为袭击事件里出现了死者，才会造成足够大的压力，将国内的妨碍势力逼入绝境。不过倒是没想到最上面的那个人是防卫事务次官这样的大鱼，我都吓了一跳啊。”
“听说美国的军火制造商给次官塞了不少钱啊。但是……这个就先不说了……”比嘉将视线转回电视机，耸了耸肩后问道，“将人工摇光这样大肆公开真的好吗？这样一来，RATH的最终目标——无人兵器搭载计划可就彻底搁浅了啊，菊先生。”
“没事。说白了，只要将这个可能性透露给美国那边就行。”
RATH指挥官——菊冈诚二郎咧嘴一笑。虽然被袭击者的突击步枪子弹击穿了防弹衣保护下的侧腹部，但还是幸运地避免了内脏受伤，比比嘉更快恢复过来了。
“这样一来，那边的军火制造商就没法打着共同开发的旗号，强迫我们进行技术公开了。毕竟，人工摇光已经完美地制造出来了。看了这个发布会后，他们也只能放弃。哎呀，爱丽丝的美貌已经超过人类了啊……”
菊冈仰视着再次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的爱丽丝，太阳镜下的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是感到炫目般地眨了眨。
“是啊……真是Alicization计划的结晶啊……”
两人一同陷入了暂时的沉默，但比嘉的大脑角落里依然思考着一件事。
说起来，RATH想要实现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首字母是“A.L.I.C.E”。而身为其最终目标的这个少女，会在UnderWorld中也叫“爱丽丝”……到头来，这只是一种犹如奇迹一般的偶然吗？
如果不是偶然的话，那其中又存在着什么原因呢？是像那个柳井一样，由某个RATH的工作人员偷偷对内部进行干涉的结果吗？或者说……不是工作人员，而是那个孤身潜行进UnderWorld的他……
比嘉停止思考，转头看向并排放在宽阔房间另一头的两台STL。
两个月前，桐谷和人还用同样的机器进行了连续三天的潜行。而此刻，他正躺在上面，左臂上插着输液用的导管，胸口上贴着侦测心电图的电极。因为从OceanTurtle搬到这里来之后又持续昏睡了三周，他那闭着眼睛的脸似乎变得更加瘦削了。
但是，他的睡脸却显得很是安稳。嘴角更是仿佛露出了一丝满足。而就睡在他身旁的一个少女——结城明日奈也是一样。
两人的摇光活性被STL时刻监控着。
他们的脑部并非没有任何反应。如果摇光已经彻底自灭的话，连呼吸都会停止。但是，他们精神活动已经低至极限，可以说恢复的希望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这也是当然的。到极限加速阶段停止时，和人和明日奈体验的是长达二百年的漫长时间。只活了区区二十六年的比嘉根本无法想象这段时间有多长。可以说，在度过了大大超过摇光理论寿命的岁月之后，他们的心脏还能够跳动，就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比嘉和神代博士在将两人移送到六本木之后，就马上向其监护人进行了说明和谢罪。除了RATH是由一部分自卫官和国防相关制造商的志愿技术人员构成的事情之外，他们几乎坦白了所有的事实。
桐谷和人的双亲虽然流下了眼泪，却并没有慌乱。可能是因为已经从和人的妹妹那里听说了大致的事情。问题在于结城明日奈的父亲。
毕竟他可是那个巨大企业——Rect的前董事长兼社长。他可以说是大发雷霆，差点就要在当天起诉RATH了，但让人意外的是，明日奈的母亲阻止了他。
身为大学教授的明日奈之母，看着沉睡中的女儿，摸着她的头发，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相信我的女儿，她绝对不会没有半句交代就离我们而去，一定会健健康康地回来。所以，老公，再等一阵子吧。”
现在，两人的父母肯定都在看着新闻发布会的直播吧。看着他们的孩子拼命守护着的新人类。
爱丽丝——人工摇光堂堂正正地在现实踏出了第一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能被染上悲伤的色彩。
——所以，求求你了……醒过来吧，桐人君、亚丝娜小姐。
比嘉低下头祈祷着，突然，菊冈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臂膀。
“喂，比嘉君。”
“怎么了，菊先生？我正要集中注意力呢。”
“比嘉君，那个……看看那个。”
“发布会已经快结束了吧。记者的提问也基本都在预料的范围之内……”
比嘉嘟哝着抬起头，发现菊冈那只握着糖片管的手没有指着直播画面，而是右侧的副屏幕。
显示在上面的两个窗口，是两台STL的实时监控信息。
黑色的背景中，漂浮着一个朦胧的淡白色圆环。这道没有任何动静的朦胧光辉，正是沉睡着的两人那灵魂的余光……
砰咚。
一个小到几乎微不足道的波峰，从圆环的一部分上凸起，迅速地消失。
比嘉镜片下的双眼用力地眨着，喉咙中发出了嘶哑的呻吟。
***
宽广的新闻发布会现场，再次响起了神代博士的声音。
“想必这需要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必要急着去下结论。希望大家在今后，能与通过新的过程诞生的人工摇光们通过虚拟世界进行交流、感受和思考。这就是本机构对观看电视节目的观众做出的唯一请求。”
结束演讲之后，博士坐了下来，却没有人鼓掌。
记者们的脸上只有浓重的迷茫之色。
很快，下一个提问者就举起手，站了起来。
“请问博士，您对这方面的危险性有什么看法？说白了，就是您能否断言，AI们绝对不会考虑‘将人类灭绝并统治这个地球’的事情吗？”
神代博士忍住叹息，做出了回答：
“除非是在我们想要将他们灭绝的时候，不然我能保证，绝不会有这种可能。”
“但是，过去有很多小说和电影……”
就在他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坐着的爱丽丝突然迅速站了起来。提问者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往后退去。
爱丽丝瞪大了那双蓝色的眼睛，视线在虚空中徘徊，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遥远的声音，过了几秒钟后，她简短地说道：
“突然有点急事。我先失陪了。”
她转过身，长长的金发翻飞在空中，随后她便以机械的躯体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消失在舞台的侧面。
记者们还有电视机前的无数观众们，都吃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急事——爱丽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真的有比这次发布会更重要的事情吗？
被孤独地留下来的神代博士也很是吃惊，但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一变。
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又将其吐出，不过没有一个记者发现，有一丝笑意从她的嘴角浮起。
***
这不是错觉。
和人与明日奈的摇光同时发出的脉冲，以将近十秒的缓慢间隔，一点点地提高着波峰。
“菊……菊先生！”
比嘉呻吟着转身看向背后的STL。
两人的睡脸没有任何变化。
不——
在比嘉注视着的时候，两人的脸颊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恢复着血色。心跳的幅度也在渐渐加大。监控装置还显示，他们的体温也在渐渐上升。
真的可以期待吗？期待着两人真的能通过什么奇迹觉醒——不，是从灵魂的死亡之中复活。
之后的十分钟，对比嘉来说，长到仿佛是进入了极限加速阶段的时间。
在召集起支部里空闲的工作人员，做着各种准备的期间，他也在频繁地抬头看向屏幕，确定着两人的摇光正在接近正常状态。不这样的话，他就会感觉那波动的虹色光芒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在将口服补水液和营养软糖等各种能想到的东西都准备好，除了等待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时候。
入口的门滑动起来，一个出乎他意料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比嘉和菊冈异口同声地惊呼：
“爱……爱丽丝？”
原本应该在六本木新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金发少女，全身的驱动器轰鸣着冲向两台STL。
“桐人！亚丝娜！”
她用带着些许电子质感的声音喊着两人的名字，在两人身边跪下。
比嘉瞪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看向墙上的电视。此时画面已经切换到了演播厅，主持人正以激动的声音对发布会的主角突然消失的事情发表着意见。
“算了，神代博士应该能想办法解决的。”
菊冈露出僵硬的笑容这样说道，然后关掉了电视。
确实，现在不是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了。比嘉确认过和人与明日奈的状态，便注视着爱丽丝那正在两人身边静心祈祷的背影。
之前，爱丽丝一直在光立方收纳盒中保持着休眠状态，被人从OceanTurtle带到了六本木支部。在将二号机照着爱丽丝的外表修改成三号机后，才将她搭载上去，在RealWorld觉醒过来。
就如她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自述一样，突然来到了陌生的异世界，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之所以能在三周的时间里适应改变得如此剧烈的环境，肯定就是因为那个强烈的决心，也就是要再次见到桐人和亚丝娜。
现在，这个时候终于到来了。
爱丽丝的双手伴随着轻微的马达声举起，握住了躺在垫子上的和人的右手。
和人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和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嘴唇张开了一些，又合上，又张开。眼皮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
室内的照明已经被调暗，而那双反射着灯的黑眼中，还看不到意识的光芒。
快点，快点说句话啊——比嘉不由得祈祷起来。
张开的嘴唇中，发出类似于叹息的呼吸声。最终，这个声音中出现了声带的颤动。
“……伊……滴……”
一阵比冰块更冷的恶寒从比嘉的脊背上掠过。这个发音，和崩溃之前的摇光拷贝发出的奇怪叫声有点相似……
“……be……al……righ……”
接下来发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声音。
Itwillbealright——和人是这么说的。毫无疑问。
在一片死寂的室内，传出了另一道平静的声音。
“Sure。”
回答他的，是在旁边的STL上微微张开眼睛的明日奈。
两人的眼睛对视了一下，然后互相点了点头。
然后，和人将脸转向另外一边，对握着自己的手的爱丽丝露出微笑。
“哟，爱丽丝……好久不见了。”
“桐人……亚丝娜……”
爱丽丝轻声呼唤着两人的名字，在同样露出微笑的同时，不停地眨着眼睛。仿佛是在痛恨自己没有流泪的功能。
和人以像是包含着慈爱之情的视线看着爱丽丝说道：
“爱丽丝，你的妹妹赛鲁卡，选择了进入DeepFreeze状态等你回去。她正睡在中央大圣堂第八十层的那个丘陵上。”
“唔！”
这句比嘉无法理解的话语让爱丽丝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金发从肩膀上滑落，挡住了她的脸。
和人的手轻轻放到爱丽丝那伏着的脊背上——
然后，他才第一次与菊冈和比嘉对视。
在这个瞬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比嘉的精神深处油然而生。
那不是感动。不是兴趣。而是……恐惧？
二百年——这是一个几乎经历了无限时间的灵魂。
面对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的比嘉，和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好了，比嘉先生。删除我和亚丝娜的记忆吧。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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