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公元2026年8月 7
我环视了一下自己这个已经久违了两个月的房间。
光秃秃的电脑桌和置物架。钢丝床和没有花纹的窗帘。
在感到怀念之前，我首先是对这种单调感到无奈。实际上，从主观时间来看，我已经有两年零八个月没看过这个房间了。因为我在UnderWorld之中度过了两年半的岁月。
在我那个位于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房间里，有着沉重的木制家具，漂亮的地毯，墙上挂着画框，还有一些地方点缀着恰到好处的花朵，让眼睛极为享受。
更重要的是，我的身边一直都有着侍从练士罗妮耶和蒂洁，以及……尤吉欧的笑容。
这一切本应已经成为回忆，但那真切的心痛依然鲜明地在我的胸膛中复苏，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将装满了换洗衣服等物品的包往地上一丢，走了几步，坐到了床上。躺下之后，可能是刚刚晒干的床单上传来了太阳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
微弱的声音在我耳中回响。
——要午睡的话，就先把神圣术的作业做完啊。难道又要抄我的吗？
——对了，之前你教我的招式，我稍微改动了一下。等下去修炼场吧。
——啊，你又偷跑出去买点心了吧！肯定有给我带一份吧！
——好啦，快醒醒，桐人！
——桐人……
我缓缓转过身子，将脸埋进枕头里。
然后，我做了一件自从在RATH六本木支部醒来之后，一直忍到现在的事情。
我紧紧握着床单，咬紧牙关，放声大哭起来。如同小孩子一样流泪不止，颤抖着身体，不停地发出号哭。
干脆——
干脆把我的所有记忆都删除还更好！
把在森林里独自醒来，走在小河旁，被斧头声吸引到巨树下和一个少年相遇的那个瞬间开始的两年半记忆，都删除了吧！
不管我怎么哭，不停地哭，眼泪都没有哭干的迹象。
最终，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虽然我没有回答，但随后就传来了旋转门把的声音，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在来到捂着枕头的我附近后，床微微往下一沉。
手指有些迟疑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依然将脸趴在枕头里，而一个平静，却又显得极为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啦，说出来吧，哥哥。把你在那个世界发生的，所有快乐的事，悲伤的事，都说出来。”
“……”
我又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将脸转向右边，模糊的泪眼看到的，是直叶——我唯一的妹妹露出的笑容。
我回来了。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家人的身边。
过往已经远去，现在则还在延续。毫不回头地向前延续着，延续着。
我闭上眼睛，擦干眼泪之后，张开了颤抖的嘴唇。
“一开始，在森林深处和他相遇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伐木人。你可能不大相信，但他们在那三百年里，一代又一代地想要去砍倒一棵杉树……”
我结束复健，回到位于埼玉县川越市的自己家中时，已经是2026年8月16日了。
那天晚上，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把UnderWorld里发生的事情说给直叶听。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个电话叫醒了。
那是RATH六本木支部通知我爱丽丝失踪的电话。
八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九点——
“失……失踪？你指的，是信息层面的失踪吗？”
我穿着T恤和短裤，紧紧地握住移动终端。
线路另一头的神代博士用经过了控制，却依然显得极其紧张的声音回答道：
“不……是连着机械躯体一起。根据监视摄像头拍到的影像，在昨晚二十一点左右，她似乎是自己解除了安全锁，瞒着保安偷偷溜出去了。”
“她自己……走的吗？”
我将屏住的呼吸吐出了些许。
现在，日本国内对爱丽丝的存在感到不快的组织和团体，应该多到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如果算上那些因为利益、宗教、原则，甚至是心情上的原因而希望将她破坏的个人，更是多到根本无从推测。如果是被那种人诱拐的话，无法使用剑和神圣术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护身手段。
RATH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六本木支部的保安级别已经上升到如要塞一般固若金汤。但是，看来爱丽丝自发失踪的情况是他们的一个盲点。
那么，问题就是爱丽丝为何会做出这种举动了——
一周前，在ALO里接到的那个语音聊天将要切断之前，她突然说出的那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哑口无言，任凭神代博士那沉痛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我一直在担心是不是给爱丽丝太大压力了。但是，不管我怎么问她‘会不会太累’‘要不要休息’，她都笑着摇头……”
“这个……也是当然的啦。那个高傲的骑士，又怎么可能在他人面前示弱呢。”
“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你啊。桐谷君，我觉得，爱丽丝肯定会第一个联络你的。于是……虽然你才刚出院，实在很不好意思……”
博士越说越含糊，我急忙回答道：
“嗯，我知道，没问题的。如果爱丽丝联络我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赶过去……不过，博士，现在的爱丽丝，能移动那么远的距离吗？”
“我们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光靠内置电池的话，哪怕充满了电，也只能步行八个小时，如果用跑的话更是坚持不到一半时间。如果她在六本木附近的什么地方不能动的话……然后又被什么对她不友好的人类发现……”
“毕竟她有着那种外貌啊……”
新的不安要素让我再次皱起眉头。爱丽丝那闪耀的金发，仿佛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以及由熟练的工匠精心打造而出的美貌，不管是不是机器人，她都显得极为引人注目。
“现在我已经让所有有空的工作人员开始在这附近搜索了。同时，我们也监视着网上的留言，还会潜入公共监控摄像头网络检查录像。”
“那我就先到你们那里去吧。这样一来，有联络的话也更方便行动。”
“这样就帮了大忙了。拜托你了，桐谷君。”
然后通话就慌乱地挂断了。
我从衣柜里随便拿出几件衣服，匆忙地套上去，然后抓起背包、移动终端还有摩托车钥匙跑出了房间。
跑下楼梯，发现家里一片寂静。回来过中元节的老爸说要和妈妈一起出门，直叶应该是在剑道社进行晨练吧。他们好像说今晚要全家一起庆祝我出院，但现在顾不上了。
我将冰箱里的橙汁一口气喝光，嘴里咬着应该是直叶做的贝果三明治冲向门口。就在我穿好骑行鞋，握住门把的时候，旁边的门铃突然高声响起。
我瞬间吓得心脏都快跳起来了。难道爱丽丝用什么手段自己来到我这里了吗？
“爱丽……”
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然而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平平无奇，身穿蓝色制服和帽子的快递小哥。
这个时机简直是太糟了，但是看着他一脸笑容地喊着“早啊，您的东西”，脸上还挂着大滴的汗水，我实在不忍心叫他下次再来。
而就在我拿起常备在鞋柜上的塑料印章时，小哥追加了一次“攻击”：
“快递是到付的哦！”
“啊……好吧。”
就在我想从背包里拿出钱包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世界上有着网银这种方便的东西。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移动终端，放在了小哥递出的平板上。
“多谢惠顾！”
小哥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了，我在目送他远去之后，才认真地检查起这个放在换鞋处的东西。
这个包裹大到超乎我想象，是一个边长七十厘米左右的纸箱。我看向快递单，想着如果不是生鲜物品的话就直接丢在这里算了。物品是电子产品。发件人是——
“什么……”
上面用明朝体打印着“海洋资源探查研究机构”这几个字。这应该是RATH六本木支部常备的快递单。收件栏上写着我的住处和姓名，但这种僵硬又有棱有角的笔迹我从来没见过。
如果是神代博士送来的东西，刚才在电话里她应该会提到。那就是菊冈和比嘉送来的东西吗？难道说，里面是和UnderWorld，或者说和STL有关的什么机器？
我咬着嘴唇，下定决心，将手伸向封箱的胶带。
慎重地将胶带剥开之后，盖子微微浮起。我轻轻地将它打开，然后——
“呜啊啊啊！”
我发出了恐惧的哀嚎。
在箱子中塞得满满当当，向着不自然的方向弯曲着的，是人类的手脚。
我瞪大了双眼，身子后仰，随后又被吓得发出第二声叫喊。
“哇呀呀呀！”
手脚缝隙的阴影中，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就在我快要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时候，箱子中突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啪”地一声抓住了我一直握着纸箱边缘的右手。
就在我快要发出第三声哀嚎的时候，一阵显得有些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大吵大闹的了。能不能赶快把我拉出去呢，桐人？”
三分钟后——
我坐在鞋柜旁的木地板上缩成一团，双手抱头。
从以前到现在的许多科幻作品里都会用到的桥段“用快递送到家中的美少女机器人”，如今变成了现实，我不得不苦苦思考着该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去面对这个状况，然而——
“怎么可能啊！”
我大喊着放弃了努力，猛然站了起来。
转身看去，只见身穿熟悉校服的美少女机器人，正好奇地用手指抚摸着走廊的柱子。
最终，机器人——准确来说，是操纵着“ElectroactiveMuscledOperativeMachine三号机”的真正自下而上型AI，UnderWorld公理教会整合骑士第三位，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回头看了我一眼后，微笑着说道：
“这个房子，是用木材建造的吧。就像是在卢利特的森林里生活的那个房子一样。不过这里可比那个小屋气派得多了。”
“啊……嗯，从建成时开始算，已经过了七八十年吧……”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着，结果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居然有这么多的天命？一定是用了很高档的树木吧……”
“是啊……话说……话说啊！”
我“啪嗒啪嗒”地穿过走廊，一把抓住了爱丽丝的肩膀，但是就在我询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她就露出了犹如花蕾绽放的笑容，拦下了我的话语。
“能不能先让我把这个钢素制造的身体恢复一下天命呢？嗯……按照这边的话来说，应该是叫‘充电’吧。”
好吧，我订正一下。
是“用快递送到家中的美少女机器人使用家用插座充电”的桥段变为了现实。
在我潜行于UnderWorld期间，RealWorld居然已经进入了这样的未来啊。
“啊……充电吗……在这边，请尽情享用吧……”
我推着爱丽丝的肩膀，将她带到了客厅。
爱丽丝从校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条充电线，一头插在左腰上，一头插在墙里的插座上，然后她以伸直了脊背的姿势坐进沙发，摇头晃脑地观察着周围。
先去泡个茶吧——就在我冒出这样的想法，将要站起身的时候，终于想到了现在的爱丽丝是不需要进行饮食的。这再次让我狠狠地吃了一惊。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决定先从眼前的一点小小的疑问开始解决，于是开口问道：
“那个……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种把自己打包进快递的高超技术你是怎么实现的？”
结果，金发碧眼的美少女耸了耸肩，似乎是表示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然后做出了回答。
“很简单啊——”
据爱丽丝所说，在六本木支部里，她准备好到付的快递单、用来打包的胶带，以及特大尺寸的强化纸箱后，先特意让监视摄像头记录下自己走出房间的身影。
然后，她在大门附近一个没有被监控到的区域将纸箱搭好，贴上写着我的住处和姓名的快递单，接着一边解除各个关节的锁定，一边钻进箱子里。她只在一片盖子上贴了胶带，然后将盖子弯折，让她可以在内部将盖子拉上。之后在内部也用胶带将盖子稍微粘住。
做完这一切后，她就给快递公司发邮件请他们来取件。快递员在门口当然会受到保安的检查，但邮件确实是从这个大楼发出去的，大门口也好好地放着货物。快递员自然不会想到里面藏着一个美少女机器人，于是就将贴得不怎么牢靠的胶带重新贴好，取件后放上了卡车，然后在第二天早上送到了埼玉县川越市……
“原来如此……”
我一边将整个身子都缩进沙发里，一边嘟哝着。
到头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丽丝可是一步都没有走出过六本木支部的大楼。没能找到线索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值得吃惊的并非是手法有多巧妙，而是才来到RealWorld一个月的爱丽丝居然能冒出这样的想法吧。我说出这个观点后，身穿制服的少女再次耸了耸肩。
“在刚当上见习骑士的时候，我曾经用这种方法偷偷跑出大圣堂去城里参观。”
“这样啊……”
如果爱丽丝能够熟练掌握信息技术的话，到底会怎么样呢。她可以不靠AmuSphere就迅速潜行进虚拟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可是网络的宠儿。
这种可怕的想象，吓得我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然后才终于问出了最根本的问题：
“但是……爱丽丝，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想来我家的话，只要跟凛子博士说一声，她应该就能给你安排出时间啊。”
“应该是这样吧。她是个很好的人……非常地在意我。因此，就算我能有机会造访桐人的家，她也肯定会派一个小队的黑衣卫士跟在我身边。”
她垂下了那细长得让人难以相信是人工造物的睫毛。
“做出这种像是逃跑一样的举动，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现在，凛子博士一定是担心得到处在找我吧。等回去之后，要我怎么道歉都行。但是……我实在非常想要这样的一段时间。和你……不是以那种临时的身体，而是有着真正身体的桐人，两个人单独面对面交流的时间。”
瞪得大大的蓝眼正面看着我。
那对碧眼，本来应该只是由蓝宝石镜片和CMOS图像传感器构成的光学装置，但其中却蕴含着美丽到让人屏息的光芒。也许，就是她那以短短的电路连接着的摇光放出的光芒。
爱丽丝发出微微的马达驱动声，以流畅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绕过玻璃桌，一步，两步，向我不断靠近。
然后，连接在墙上的充电线绷紧了，阻碍了她的前进。她那白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也同样站了起来。
前进了两步，站到爱丽丝的面前。
那双比我的眼睛要低了些许的双眸，蕴含着强烈的意志，不时地闪动着。她的嘴唇翕动，发出甜美通透，却有带着少许电子质感的声音。
“桐人，我很生气。”
即使她没有说出是对什么生气，我也察觉到了她的意思。
“应该……会生气的吧。”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说呢？不说我们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不说这可能是永远的分离。只要当时在‘尽头祭坛’上，你说也许不会再有重逢之时，我……我又怎么会一个人逃走！”
如果机械躯体有着流泪的功能，爱丽丝此时恐怕已经泪流满面。她就带着那样的表情大喊着：
“我是骑士！是注定要去战斗的人！然而……为什么你要选择独自面对那么可怕的敌人，而不希望我站在你身边呢！对你来说，我……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这个人，到底算什么！”
一只小小的拳头抬了起来，敲在了我的胸口上。又一次。然后又一次。
低下去的小脑袋颤抖着，额头碰在我的左肩上。
我伸出双手，将那头金发的长发轻轻拥入怀中。
“你是……我的希望。”
我喃喃地说着。
“不只是我。而是在那个世界出生，在那个世界死去的许多人无可替代的希望。所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保护你。不想失去你。我想将希望……留给未来。”
“未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我怀中响起，“所谓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忍受着这个混沌的现实世界，这个没有自由的钢铁身躯，还有那些毫无意义的宴席……到了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抱歉……现在我还不知道。”
我双手用力，试图尽量地把自己的感情和思考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她。
“但是，就因为你在这里，世界才得以改变。这是你造成的改变。我相信，在这条路的尽头，一定会有着卡迪纳尔、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贝尔库利、艾尔多利耶……以及尤吉欧的愿望得到回报的那一天。”
不只是他们。过去在另一个异世界……在漂浮于虚拟天空中的浮游城生活、战斗，以及死去的众多年轻人的生命，也在这个地方，这个瞬间，联系在了一起。
爱丽丝把额头靠在我的左肩上，保持着漫长的沉默。
最终，异界的骑士轻轻挣脱我的怀抱，露出了与过去在白色大理石塔中初次相遇时相同的坚定笑容，说道：
“该联络凛子博士了。让她太过担心的话，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我盯着爱丽丝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因为我感觉，她眼中那种紧绷的感觉还没有消失。
但是，我还能做什么呢。也许，这是只能用时间来解决的问题吧。
“嗯，是啊。”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移动终端。
在电话中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的神代博士整整五秒钟都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向爱丽丝道歉。
这个人果然是个好人。不愧是那个茅场晶彦在一生中唯一喜欢过的女人。
“让你操心了……应该说，是我们太过依赖爱丽丝才对。”
在反省之后，神代博士对我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指示。
挂断电话后，我对担心地看着我的爱丽丝露出了微笑。
“没问题，她没有生气。反而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而且……她还说，可以让你今天在这里住一个晚上。”
[img=700,1036]https://rss.sfacg/web/novel/images/uploadpic/2019/01/63262a55-0bc9-42e7-8814-28d11f69b373.jpg[/img]
“真的吗？”
爱丽丝的表情瞬间变得灿烂起来。
“嗯，不过她说，为防万一，要打开GPS定位仪。”
“这点代价实在是不值一提。”
爱丽丝点了点头，再次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后，猛然站了起来。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先带我在屋子和庭院里参观一下吧。RealWorld里的传统建筑，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呢。”
“嗯，好啊。不过话是这么说，也就是普通的民居罢了，那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考虑了片刻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啊，既然如此，那就去院子里一趟吧。”
等爱丽丝把充电线收好后，我带着她走出房门，来到铺着卵石的庭院之中。
骑士大人对鲤鱼和金鱼游来游去的池塘，遍布枝节的松树等等都充满了兴趣，我一边解说，一边带着她来到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孤零零地耸立在院子的东北角，外表看上去十分老旧的道场。
爱丽丝在脱了鞋走上木地板的瞬间，似乎就迅速地看出这个建筑物是干什么的。她猛地向我看来，急促地问道：
“这里……是修炼场吧？”
“对。不过在这边是叫道场。”
“道场……”
爱丽丝嘟哝了一句，身子整个转了过来，行了一个右手抵胸、左手扶腰的UnderWorld风格骑士礼。我也对她行了一个日式的礼之后，和她并排走了进去。
这个由我过世的祖父所建，现在只有直叶在用的道场，地板被擦得闪亮着黝黑的光泽。明明是盛夏，但光脚踩上去却有一股凉意。似乎连空气都和外面有所不同。
爱丽丝先是注视着正面墙壁上挂着的卷轴看了片刻，然后向旁边的架子走去。
她伸出右手，轻轻拿起一把老旧的竹刀。
“这是……修炼用的木剑吧。不过，和UnderWorld里的东西有很大的不同。”
“嗯。是用竹子做的，经过处理之后，就算打中了也不会受太大伤害。那边的木剑要是打在身上，搞不好会打掉三成的天命呢。”
“原来如此……是因为这里不存在能够迅速生效的治疗术啊。剑术的修炼，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爱丽丝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沉默了几秒钟。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将手里那把竹刀的刀柄递到我面前，让我吃了一惊。
“咦？你干什么……”
“还用说吗？在修炼场还能做什么？”
“呃……咦？你认真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爱丽丝的左手已经拿起了另一把竹刀。我只能无奈地握住她递过来的剑柄。
“不过……虽然你这么说，但是，爱丽丝，你的身体……”
“不劳挂心！”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只能半张着嘴，看着走在木地板上的机械少女。
确实，爱丽丝拥有的这个机械躯体，就算以2026年的水准来衡量，也是极为先进的。之所以能把远超OceanTurtle试制一号机、二号机的动力性能装进比它们小巧得多的躯体之中，是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将堪称人形双足步行机器人最大的难关——平衡器功能彻底省略……貌似是这样。
我们人类即使在站立不动的时候，也下意识地不停控制着施加在左右脚上的重量，来维持平衡。要将这个功能用传感器、陀螺仪还有程序进行机械重现，那么其相关装置的体积就会大得根本无法放进真实比例的人形躯体之中。但是，爱丽丝就没有这样的限制。她的摇光早已拥有和我们人类水平完全相同的平衡器了。关节中安装的驱动器和聚合物肌肉的控制，只需要完全交给摇光中输出的信号就可以。
话虽如此——
现在她的动作灵活度依然赶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类。那张快递单上的生硬笔迹已经将这点表现得很明显了。更别说是挥竹刀或是挥剑这种复杂而高速的运动，我可不认为她能承受。
我一瞬间想到了这些事情，有些许的困惑。
但是爱丽丝却以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到我正面五米左右的位置，双手握着竹刀架到了头顶。
高阶诺尔奇亚流——“天山烈波”的架势。
一阵冰冷的风突然从我的皮肤上掠过。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后退了半步。
是剑气。
骗人的吧？这怎么可能——还没等我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我的身体就自然地动了起来。同时双手握着竹刀在右侧水平架起，然后沉下腰，左脚缓缓向前踏出。
塞路尔特流——“漩涡”的架势。
仔细想想，我也才刚刚病愈，而且在现实世界里只是个虚弱的网游玩家而已，根本没有立场去点评机械躯体的性能如何。那么，全力以赴地陪她切磋一局才符合礼仪吧。
我露出淡淡的笑容，爱丽丝也以微笑回应。
“不由得让我想起来……在中央大圣堂八十层的庭园里，和你第一次交手的情景。”
“当时可被你打得够惨。但这次可就不一样了。”
虽然没有裁判喊一声“开始”，但是我和爱丽丝的笑容同时消失了。
双方没有解除架势，而是一点点地缩短着距离。紧绷的空气仿佛通着电流，庭园里的喧嚣蝉鸣似乎也离我们远去。
能让耳朵发痛的寂静在无限地增加着密度。
爱丽丝的碧眼猛然眯起。
犹如刹那雷霆的光芒，从她的眼中爆发——
“嘿呀！”
“喝啊！”
两人同时发出了厉喝，但我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个骑士的身影带着翻飞的金发，高举着剑从正面砍下。
嗡！
伴随着驱动器在最大功率下发出的咆哮，一阵强烈的冲击传到我的双手上。随后，一阵干巴巴的声音充斥了整个道场。两把竹刀从双方的手中滑出，分别向左右两边落下，在地板上旋转滑动。
我和爱丽丝因为无法彻底消除惯性，撞到了一起，同时向右侧倒去。我下意识地把我的身体垫到了下面。
我的后背撞到了地板上，然后是“哐”“哐”两道沉重的声音响起。第一道是爱丽丝的额头撞到我额头上的声音。第二道是我的后脑勺猛地撞到地板上的声音。
“痛……”
爱丽丝在一个极近的距离俯视着正在呻吟着的我，露出了微笑。
“是我赢了。分出胜负的一招就是绝技‘钢铁头锤’。”
“这……这种招数，我怎么没听……”
“我刚才创造的。”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白色的脸颊再次探下，贴到了我的脸上，犹如春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桐人，我已经没事了。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只要还能挥剑，不管在哪里，我都是我自己。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战斗，还没有结束。而你的战斗也是。所以，要看向前方，不左顾右盼，笔直地往前走。”
在那天晚上，充斥着和刚才的对局不大一样的紧张感。
在我家的客厅里，举行了一场久违了不知道多久的全家四人聚餐——然后再加上一个客人，来庆祝我身体康复。
已经在ALO里成为朋友的直叶和爱丽丝在现实世界也迅速地消除了隔阂，热烈地讨论着剑道的话题。然后爱丽丝还与妈妈言笑晏晏地畅谈着——主要的话题都是我以前干过的事情。
但是，坐在桌子右边对视着的我和老爸，则是笼罩在一种极其紧绷的氛围之中。
我的养父桐谷峰嵩是一个几乎在所有个性上都和我完全相反的人。认真、勤劳、成绩优秀，从一流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的商业学校留学，之后就留在当地进入了一家大型证券公司就职，这几年几乎都没有回到日本。真亏他能和那种在各个方面都豪爽无比的妈妈一直风平浪静——应该说，一直当着卿卿我我的夫妇。
老爸已经喝了不少啤酒和葡萄酒，却依然脸色不变地看着我，然后终于进入了今天晚上的正题。
“和人，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谈，但是首先，我想先听你说说自己该说的事情。”
餐桌的左侧也突然安静下来。
我将还没吃完的鸡翅放回盘里，干咳一声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按在桌子上，猛然低下了头。
“老爸，妈妈，这次又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结果，翠妈妈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摇了摇头。
“已经习惯啦。而且，这次阿和可是干了一件大事吧？一个人既然接下了一件工作，就一定要做完才行。说要写原稿就一定要写，说要遵守的截稿期就一定要遵守！”
“妈妈，加入太多个人情感啦。”
直叶的吐槽几乎要让气氛缓和下来，但因为老爸的下一句话就立刻变得紧绷。
“虽然你妈妈是这么说的，但是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你妈妈可是很担心你的。海洋资源探查研究机构的人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看到这个姑娘，我也能明白你做出了多么重要的事情，但是和人，绝对不能忘记你的本分到底是什么。”
尽管此时回答一声“剑士”绝对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但是在这种时候，我当然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是高中生。”
这种心情就是所谓的心灰意冷吧。这样简直就是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嘛。爱丽丝那瞪大的双眼射出的视线刺痛着我的脸颊。在UnderWorld里和许多强敌战斗过的我，在现实世界里就是这么凄惨啊。
老爸点了点头，用更加严厉的声音继续说道：
“没错。那么，你应该知道自己最应该专心做什么事情。”
“……学习，然后升学。”
“现在已经是高二的暑假了。我之前听说你跟你妈妈说过要去美国留学，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啊……关于这件事……”
我闭上嘴，先看了妈妈一眼，然后又看向老爸的脸，再次低下了头。
“抱歉。我要改一下我的志愿。”
老爸那双掩藏在金属镜框眼镜后的眼睛变得更加严厉了。
“说来听听。”
在他的催促下，我下定决心，说出了我都还没有告诉亚丝娜的新志愿。
“我想在日本的大学里读电子工学系……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去东都工业大学。然后，将来在RA……不，是海洋探查研究机构工作。”
哐当！
将椅子撞出这种声音站起来的是爱丽丝。
她双手握在胸前，瞪大了双眼。我向那对碧蓝的眼眸瞟了一眼，微笑了一下。
在很久以前——只是感觉如此，其实就两个月之前吧，我对亚丝娜说过，想去美国留学，学习和大脑植入芯片相关的东西。原因在于，我认为大脑植入芯片是以NERvGear开始的完全潜行技术的正确进化形态。也是因为，比起使用了助记视觉这种古怪数据形式的STL，我更加留恋沿用以往那种多边形数据的完全潜行机器。
但是在UnderWorld度过的岁月，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我已经无法再离开那个世界，也不愿离开。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我想要以一生去将其实现的主题。
那就是将UnderWorld和RealWorld融合起来。
爱丽丝笔直地看着我，露出如怒放鲜花一般的微笑，然后她将视线转向老爸，开口说道：
“……父亲。”
这个称呼让直叶猛然瞪大了眼睛。
“我的父亲，对我走上骑士之道的事情，直到最后也没有谅解。但是，我对此并没有后悔。因为我相信，我以行动宣示了我的信念，父亲也一定能理解。桐人……不，和人是能够做到的。因为，尽管他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学徒，但是在另一个世界，绝对是世界最强的剑士。是一个英勇地投身于战斗，守护了无数民众的英雄。”
“爱丽丝……”
我下意识地想要打断她的话。因为我确定，就算她说什么骑士啊战斗啊之类的事情，老爸也是无法理解的。
但是——
“爱丽丝小姐。”
老爸那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让我感到极其震惊。
“我和他妈妈当然知道这件事了。因为和人在这个世界已经是英雄了。对吧，‘黑色剑士’？”
“呃……”
我这次直接被吓得差点摔倒在地。没想到他们两个还真的去看了那个大半都是胡扯的《SAO事件全记录》啊。
老爸收起笑容，以在美国锻炼出来的坦率视线看着我说道：
“和人。决定志愿，学习，应考，升学，然后工作，这一切虽然只是过程，但同时也是人生赐予你的果实。就算会迷茫，会动摇，也要活得无怨无悔。”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再次低下头，做出了回答。
“我一定会的。谢谢，老爸，妈妈。”
然后抬起头，嘴角右侧露出一丝笑意，补充道：
“你给了我这么贵重的建议，但我却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谢礼……老爸，如果你有GlowgenDefenseSystems或者它相关企业的股票，最好还是赶快卖掉吧。因为它很快就会爆出极大的丑闻，狠狠地亏上一笔了。”
这是我一个小小的反击，但老爸只是一边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并没有多大反应。
“哦。我会记住的。”
——结果就这样一点点地恢复原来的现实味道啊。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房间的床上翻来覆去。
家宴平安结束，老爸和妈妈回到一楼的卧室，爱丽丝则是到二楼的直叶房间睡了。虽然光是想想两人单独相处时会谈什么话题就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既然她们关系能这么好，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我觉得，爱丽丝能够就这样一步步地适应现实世界那就最好了。
暑假很快就会结束，第二学期要开始了。
就我的感受来说，已经离开高中课堂超过两年了，因此暑假剩下的这两周里，亚丝娜将会对我展开地狱式的教学。记忆区里那些在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里学到的神圣术，将会被数学公式和英文单词等所覆盖。
虽然爱丽丝是那么说的，但恐怕我再也没有真正拿起剑战斗的机会了。
今后，必须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实现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的目标。学习，升学，不管希望能不能实现，总是要先工作，尽可能地少走弯路。
这也是重要的战斗。虽然会让人感到寂寞吧。
少年期是必然会结束的。
那是充满了阳光、凉风、欢呼、兴奋、冒险以及诸多未知事物的黄金时代，然而在察觉到它有多么宝贵的时候，它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的尽头，再也找不回来了。
也许我应该算是幸运的孩子吧。
因为，我能够右手拿着爱剑，左手拿着一片空白的地图，心中充斥着兴奋，奔走在无数异世界中。那如同五颜六色的宝石一般闪亮的回忆，密密麻麻地镌刻在我的灵魂之上。
窗外传来了末班电车在远处横跨铁桥的声响。
庭院的杂草中，虫子们在为夏日的终结而歌唱。
带着些许凉意的风穿过纱窗，摇动着窗帘。
我将现实世界的声音与气味用力地吸入身体内，然后闭上了眼睛。
“永别了……”
随着我喃喃低语的告别——
一个时代就此离去。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