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要求很强人所难。”
将蓝色长发绑在脑后的曲刀手——公会“龙骑士团(DKB)”的首任会长林德，在临时搭建的演讲台上很郑重地这样说道：
“但是，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即使顶尖玩家们被一分为二，我们也必须让两个公会保持长久的友好关系，齐心协力来攻略这个游戏。”
即使他的表情和言辞，比起创立DKB前身，现在已经死去的“骑士(Knight)”迪亚贝尔要稍显生硬，但还是能充分地感受到担任这种大集团的指挥十天之后产生的一种威严。
而指挥着另一个集团，也就是成为了正式公会的“艾恩葛朗特解放队(ALS)”的会长牙王也顶着他的刺猬头出现在了讲台上。但是和林德不同的是，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叉着双手叠着腿保持着沉默。即使旁边站着的林德结束了发言，他也一直紧紧地抿着嘴一动不动。
毕竟，林德的话并非是对牙王说的。曲刀手那锐利的眼神所注视着的，是即使在不属于DKB和ALS的少数攻略玩家中也显得尤为突出的孤立者，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宣布自己是原封测玩家的“封弊者”——
也就是我。
在大约五小时又三十分钟前，我和亚丝娜在昂贵（就双重意义来说）的房间中结束了打盹，恢复了隐藏属性中的“精神”与“干劲”之后，走下了那长长的螺旋楼梯——这次没有赛跑——买了一堆食物和药水，普普通通地接了一些在兹姆福特能接到的单独任务之后离开了主城。这次不是为了回黑暗精灵的营地，而是在时隔数日之后要认真地赚经验值了。
赚经验值可以说是RPG的工作也不为过，而每个玩家的赚经验值方式都体现出了自己的个性。总的来说，可以分为“重视任务派”和“重视打怪派”。前者自然是在野外区域四处奔走完成各种任务，以此获得任务奖励的经验值。后者则是停留在一个狭小的区域之中，不断地狩猎刷新出来的怪物。
要分类的话，我本来应该是属于定点打怪派的，但是经过第二层的BOSS攻略战之后我稍微改变了一下想法。封测时期本应该只有“纳托上校”和“巴兰将军”的BOSS战，却在最后出来了一个会发动雷属性吐息攻击的“亚斯特留斯王”，差点让我们团灭。如果不是情报贩子阿尔戈踏踏实实地清光了任务，发现又追加了一个真正BOSS的话，恐怕林德、牙王以及我和亚丝娜都已经死了吧。从任务里能够得到的不仅仅只有报酬和经验——这是一个不能忘记的教训。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定点打怪也能得到钱和经验值之外的重要东西。所谓的玩家技术，只有通过不停地战斗才能磨炼出来的。在如同驱使真正身体一样地驾驭角色进行战斗的虚拟现实网游中，这是和数值属性有着同等价值，甚至有时候还要凌驾于其上的重要能力。即使窗口中显示的攻击速度数值一样，将剑技熟练运用的人与不熟练的人在发动速度上也会有着很明显的差别。而像是站位和危机应对能力这些由玩家本人控制的地方，差别就更大了。
因此，我和亚丝娜在前往野外区域前定下了一个很是贪得无厌的计划：在做讨伐和收集类任务的同时，发现效率高的刷怪点就围绕着它进行定点打怪。在傍晚来临前的五个小时里，我们将无数的怪物化为了我们剑上的锈迹——正确来说是多边形的碎片，之后我们回到了主城，将满足了任务条件的七个任务一次性/交掉。结果就是我的等级提高了一级变成了十五级，亚丝娜甚至提高了两级变成了十四级。
我们带着让人心旷神怡的疲劳与成就感来到酒馆稍微庆祝了一下，之后在离公告板通知的下午五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出发去参加第三层的首次攻略集团全体会议。
被三棵巨大猴面包树包围着的盆状会场早就有了许多玩家。我们遇到了从第一层托尔巴纳的会议开始就一直承蒙关照的双手斧战士艾基尔，在和他打了招呼之后，被他取笑了我现在还和亚丝娜组队的事情。之后我答应把由锻造师涅兹哈所赠，现在还寄存在第二层旅馆里的那张“摊贩地毯”转送给他。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五点的钟声响了起来。兹姆福特的大钟是用巨大的猴面包树的树干整个雕出来的，会发出木头质地的柔和音调。我一边听着告知傍晚到来的悲凉曲调，一边按惯例在角落里坐下。当牙王和林德出现在设置于舞台上的讲台时，我也和大家一起鼓起了掌。
我再次数了数参加会议的人数，发现包括台上的两个会长在内总共有四十二人。昨天的第二层BOSS攻略战里总共有四十七……不对，是四十八人参加，现在刚好是少了一个小队。没有出现在这里的，正是“传说中的勇者们”公会的那六个人。
等级未能达到攻略集团平均值的他们之所以能够在第二层BOSS战中有着良好的表现，是因为全身遍布着得到强化的武器与防具，提高了他们的属性数值。但是他们最终交代了为得到强化资金而进行诈骗行为的事实，将所有装备都还给了攻略集团。尽管这样他们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能够在最前线战斗的力量，但只要意志足够坚强，总有一天能够归队的。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林德和牙王已经打完了简单的招呼，攻略会议终于开始了。
第一个议题是报告迄今为止担任攻略集团主力的蓝团和绿团终于成为了正式的公会，就连我也对此感到感动。要建立公会，就需要得到印章，为此必须做完一个有着大量跑腿、讨伐、收集以及战斗剧情，堪称又臭又长——当然和精灵战争的阵营任务相比只能算是小规模——的连续任务。我记得在封测时听说平均完成时间在二十小时左右。在到达三层后才过了不到一天，牙王和林德肯定是废寝忘食地做着任务。而应该是没有封测时期情报的“解放队”完成任务的速度居然不亚于“龙骑士团”，想必林德也对此感到很吃惊。
随后就是两个公会公布自己的正式名称以及三个字母的缩写，介绍了目前的成员，最后是招募新成员。不过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会场的这四十二人里，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公会的就只有斧战士艾基尔以及他的朋友们，再算上我和亚丝娜也不过才六人而已。
我当然没想过要加入任何一个公会，亚丝娜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思，而艾基尔他们恐怕也一样。如果六个人中没有任何人举手的话，那这个议题就会直接结束——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但是DKB会长林德却在此时说出了我完全没有料到的话。
“在公会成员的招募上，我想尽量地降低门槛。目前要加入公会的条件，只有等级达到十级这一条。”
然后旁边的牙王则是猛然站起。
“咱这儿是九级！”
他喊完这一句就又坐了回去。林德的额头上瞬间爆出青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刚才的说明。
“参加这个会议，又不属于任何公会的人，应该都满足了这个条件。所以只要是有人举起手，我都应该热烈欢迎的。但是……只有一个特定人物，我们需要加一个条件。这是我和牙王先生讨论过后做出的决定。”
这次则是牙王的额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应该是在表示尽管自己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吧。此时，我还在悠闲地想着“特定人物？谁啊”，结果在讲台上的林德直直向我看来的时候，我差点从阶梯状的席位上摔下去。
“……桐人先生。”
在他用生硬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也就是林德想表示因为我是封弊者所以不让我加入吧。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而且我原本就没有加入的意思。
“嗯，我知道了……”
结果还没等我说出口，林德的视线就向左方转去，然后他又喊了另外一个名字。
“以及，亚丝娜小姐。”
现在依然戴着头套将大部分脸都遮住的亚丝娜抖了一下肩膀。至于表情，就连坐在她旁边的我都看不清。
林德依次看着沉默的我和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的亚丝娜，干咳了一声后说道：
“你们两位想要加入公会，除了等级之外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们必须分别加入DKB和ALS。”
“分别？”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低声地重复了一遍。旁边的亚丝娜则没有任何反应。
林德再次用力干咳了一下，加快语速做出了说明。
“就如昨天的BOSS攻略战表现出来的那样，桐人先生和亚丝娜小姐的实力即使放在我们这些顶级玩家集团里也显得尤为突出。毕竟你们可是拿到了三只BOSS的LA奖励。当然，我不会就此事批评你们。只是，考虑到今后的情况，我们不希望你们两位同时加入一个公会之中。这会对两个公会此时还算是对等的战斗力产生极大的差距。”
似乎是被“还算是”这三个字惹恼，这次轮到牙王的额头上浮现出了青筋。我则是毫无自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继续听着SAO第一个公会会长陈述自己的意见。
“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要求很强人所难。但是，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他说这句话时到底有多认真？
这是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林德和牙王丢给我和亚丝娜的条件，说白了就是想加入公会的话必须两人各选一个。但是，“想加入公会”这个前提根本就是不成立的。不管是哪个公会，我都完全没有想要加入的意思。林德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而如果我这个封弊者加入牙王的公会，根本就是否认了牙王所推行的反封测玩家原则了。
他们根本不用在这种公众场合搞这种逼宫的把戏，只要在开会之前找到我们问：“想加入公会吗？不想？那就好。”这样不就搞定了吗？结果现在搞得DKB和ALS这两个公会的成员有一大半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在谈论着这件事，而坐在前面的艾基尔则摊开双手用力摇着头，像是在表示“他说什么蠢话呢”。而我不觉得这种场面有助于提升林德的人望，这么做对他到底又有什么好处呢？
虽然我的脑中充满了疑问，但此时讲台上的林德似乎还在等待着回答，我只能先站起来说道：
“嗯……承蒙您夸奖我的实力，但是很抱歉，我暂时没有打算加入任何一个公会……话说，我觉得两位应该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了吧。”
牙王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林德则是露出了一瞬间的苦笑，随后又很快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轻轻点头。
“明白了——能否顺便问问，你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做出不加入公会的决定，是出于什么原因吗？”
“呃？嗯……”
我沉默下来，思考着他话里的含义。
“这种情况下”——这句话所指的，应该是SAO本身吧。也就是说，林德认为，要完成“将游戏通关”和“生存”这两个相反的目标，建立一个团体(公会)是最佳的选择。那么，他在大前提上就和我水火不容了。但是，此时我没有时间也没有义务将我的想法全部陈述出来。
“倒也说不上做决定那么夸张，应该说是不大符合我的性格吧……就只是这样。”
“唔。那么，桐人先生，可以认为你暂时没有想要加入公会，也没有想要领导公会吗？”
听到他这样说，这次轮到我露出了苦笑。
“可以这么说吧。没想过要当公会成员的人，怎么会想去当会长呢？这对我的负担太大了……”
——哈哈，原来如此。
我在内心恍然大悟。自己的话反倒给了我提示，让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林德的本意。
说白了，就是林德想在公众场合引出我刚才那句话吧。想将我建立第三个公会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之中。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的方法可真是有够拐弯抹角的。就算我建立起一个像是“暗黑封弊者（暂定名）”的公会，我可不觉得会有人来参加，还不如直接问我：“想建立公会吗？不想？那就好。”还来得更加——不，干脆更直接地要求我“你不准建立公会”，我也肯定会一口答应下来的。
但是在我对此感到惊讶和无奈的同时，我也能够理解他警惕的是什么——万一轻率地想要打击我的信心，却反而更加激起了我想要建立公会的想法，那可就是自讨苦吃了。这种极为慎重的做法，不由得让我的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了一个男人的形象，那就是作为DKB公会前身的蓝衣集团，同时也是全攻略团队的初代领袖——“骑士”迪亚贝尔。
在第一层BOSS攻略战的不久前，我通过情报贩子阿尔戈多次接到了想要买我这把“锻炼之刃”的请求。而委托人则是当时还形单影只的牙王，但怂恿牙王的人正是迪亚贝尔。他当时为了让自己的领袖地位不被动摇，想要将第一层BOSS“狗头人领主伊尔方”的最后一击奖励稳定地收入囊中。而我被他视为了最大的障碍，为此他想要削弱我的战斗力。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拐弯抹角——只要他请求我说：“请将LA奖励让给我”，那我应该是能够理解的。不过可能会要求一些相应的代价就是了。
我不觉得在当时以及现在，林德能够知道迪亚贝尔做出的这些事情。这次之所以会选择相似的手段，一半是偶然，一半应该是出于他对迪亚贝尔的仰慕吧。
林德站在演讲台上，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陷入了沉默的我。
尽管已经相识超过十天了，但我似乎还是第一次正面观察林德的脸。尽管因为牙王的个性过于强烈，让林德的存在感显得有些薄弱，但此时他那有着锐利吊眼角的双眼深处，正在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就我所知，在大众面前，他只爆发出一次自己的真正情感。那就是在伊尔方之战结束后，他逼问我为何对迪亚贝尔见死不救的时候。
在第二次见面之时，他已经和“骑士”一样将头发染成蓝色，穿上了银色的铠甲，指挥着蓝衣军团了。他之所以选择这条道路，是因为他尊敬迪亚贝尔吗？还是出于想将其超越的竞争心态呢？又或者——是想成为迪亚贝尔本人呢？
我觉得第三个选项很困难啊，林德——我在内心里低语着。
迪亚贝尔的内心之中有着两面性。他在是一个原封测玩家的同时，又隐藏着这个事实领导着攻略集团。尽管这样的角色完(RolePlay)全是在走钢丝，很有可能在哪天就暴露而遭到其他人的围攻，但也因此让他显得无比坚强，而这样的坚强又让他有了吸引他人的魅力。
我不由得感觉到，如果SAO没有变成这种异常的死亡游戏，搞不好那个男人会变成PvP玩家呢……尽管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唯一的根据是阿尔戈说过“迪亚贝尔”在意大利语的方言中是“恶魔”的意思。但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决心自称为“骑士”的呢？当然，这不是我所能了解的，甚至就连自以为了解的心态，都是对死去之人的亵渎。
至少，迪亚贝尔是在对伙伴们隐瞒了许多事情的情况下离开艾恩葛朗特的，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成为他。
也不知道林德有没有看出我的想法，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同时开口说道：
“你不想和公会扯上关系——我可以这样认为吗，桐人先生？”
“可以。当然，BOSS攻略战我会参……请你们允许我参加。”
听到我的回答，曲刀手微微地点了几下头。
“明白了。BOSS战的相关事宜，我准备在下次会议时讨论。我想确认的事情就这些了。”
林德移开了视线，让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坐回了石制的阶梯上。
随后林德又询问了艾基尔他们是否想加入公会，四个壮汉都拒绝了。尽管我觉得他们才是想要建立新公会的那种人，但林德却没有提这件事。结果就是DKB和ALS各自拥有十八个成员。也许两个公会将在今后激烈地争抢新成员，但只要能够扩大攻略集团的规模，这反倒是一件好事。
就在我因为无奈而耸拉下肩膀的时候——
我终于发现，我当时做出决定的时候，完全没有询问亚丝娜的意见。因为她戴着头套，如同发动了隐蔽技能一般消除了自己的气息，导致我完全忘了询问她。说起来，林德也不该只是问我和艾基尔，也该听听亚丝娜的意见啊。
我一边在内心推卸责任，一边往左侧看去。
亚丝娜的双手双脚都并在一起，姿势和在托尔巴纳参加第一次会议时一模一样。我能观察到她在头套下的侧脸非常平静，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
“那个……”
我小声地想和她搭话，但又把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因为我发现亚丝娜那双眯起来的眼睛里，燃烧着蓝白色的火焰。
她此时已经根本不是心情不好那么简单了。
在场的四十二人里拥有着现阶段最大每秒平均伤害的轻剑士，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愤怒之中。
“那么，进入下一个议题吧。接下来我就把主持会议的工作交给牙王先生。”
牙王在听到林德的话之后就准备站起，像是对于自己的登场已经迫不及待。而我则是没法看向讲台，也没法直视亚丝娜的侧脸，以一种不上不下的姿势僵住了。
好歹也和她是队友，而且这几天还都是和她一起行动的。我至少也知道她此时已经生气到了极点。
但是我无法迅速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能归纳出三个选项：①是我的错。②是林德的错。③是牙王的错。但是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③恐怕是不可能的。亚丝娜和牙王虽然不大合得来——就像昨天拂晓前在洞窟里和牙王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的表情可不怎么自在。但是在这个会议中，牙王只是在一开始简单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
然后我也希望不是①。虽然我确实是没有询问亚丝娜的意见就表示不参加公会，但如果她真的对此感到不满，就不会坐在那里沉默地生气，而是会在中途就插嘴了。而且，此时她头套下那双发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十几米外的那个讲台。
那么根据排除法，她盯着的，就是②的林德吧。亚丝娜之所以会如此生气，很有可能就是因为DKB会长那一连串的发言。
就在我思考的过程中，ALS会长牙王以充满了气势的动作站了起来。
“听好了，咱的目标是一周内通关第三层！四天内到达迷宫区，两天内干掉BOSS！要做到这一点，就是取决于最前线的人数！一直只有四十个人那就啥都别说了，大家伙儿要主动去招人，和咱一起通了这破游戏！”
他热情的演说，引来了不少以绿衣集团为主的人的喝彩。确实，增强攻略集团的战斗力是一个紧迫的问题，但是增加新人，其实和攻略速度的加快是一个悖论。以两个公会为中心的前线人员越是努力向前推进，就越是和迟了一步离开起始城镇的人拉开距离。奥兰度率领的“传说中的勇者们”之所以会染指强化诈骗，就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弥补那难以缩短的等级差距。
话虽如此，但我现在有着更紧急的任务，那就是尽量平息亚丝娜的愤怒，让她不要去找林德的麻烦。虽然现在她勉强压抑住了自己，但搞不好在会议结束的瞬间，她就会一跃而起去逼问林德。这样一来DKB的成员们也不会坐视不理，原本应该是欢迎亚丝娜加入的主力公会也可能会改变态度。
尽管牙王似乎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已经被我隔绝在耳外。我再次看向左边，下定决心准备和她说些什么。
但是还没等我开口，头套下就传来了低沉又有些变调的声音。
“不用阻止我。以前我对那个人说的话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是这次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谓的‘这次’，是指他说我们要分别加入不同的公会吗？”
为防万一我还是问了一下，但亚丝娜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肯定是认为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吧，而是以更加尖锐的语气说道：
“要加入公会还是不加入公会，和谁一起还是不和谁在一起，这些都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就算这些强加在我身上的要求我能忍受，但是那个人现在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应该要引领其他人了。他认为多么严格的命令，最终都是为了那个人好。然后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身为指导者所做出的自我牺牲。”
“……”
尽管这段尖酸刻薄的评论不是在说我，也依然让我的背后冒出了冷汗。如果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对我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我恐怕接下来的一星期里都不敢走出旅店的房间。
但是，如果亚丝娜的评论没有错误的话，那么林德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就不只是想要阻止我建立公会，也不只是想要稳固自己的领导地位，而是想要将我这个玩家引导回正确的道路上？他认为穿上DKB的蓝衣，成为前卫部队的一员，对于我这个不合群的封弊者来说是洗心革面做回一个健全的人？
虽然我觉得这样和责任感就有些不同了，但又觉得可能是亚丝娜想多了。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轻剑士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很清楚。那样的话，我从小时候起就听了无数遍了。”
“……”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亚丝娜很少谈到“那边”，也就是现实世界的她——或者说这几乎就是第一次。
为了保持自我——亚丝娜是如此形容她拿起剑离开起始城镇的动机的。虽然我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起码知道，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违抗林德的命令，那亚丝娜就不再是亚丝娜了。对亚丝娜来说，这一定是比能够留在攻略集团还要重要的事情。
——但是。
但是……
就在我陷入迷茫之中时，牙王在演讲台上的热情演讲也即将结束。他提出目前的目标是在明天傍晚前到达下一个小镇，然后宣读了今天下午开始贩卖的阿尔戈攻略本里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牙王奉行的是反封测玩家原则，但攻略本似乎被他勉强认定为是“值得信赖的第二手资料”。虽然我觉得这原则还真是灵活变通，不过这等于是承认了与攻略集团保持距离的阿尔戈所保持的立场，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是，我依然想避免亚丝娜被攻略集团所敌视。牙王的演说即将结束，到时候亚丝娜就会向林德冲过去了吧。
亚丝娜有着我所没有的资质——只有在率领大集团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的领袖才能。现在才刚到第三层，可以说才是这个游戏的序章阶段，不能让她和主流集团发生冲突，浪费她身上蕴含的可能性。虽然在第一层BOSS攻略战后马上做出这种行为的我也许没有资格这么说……
就在脑海里闪过这种类似于自嘲的想法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让我变得呼吸困难起来。
这不是偶然。和自以为是全体攻略集团指挥官的林德发生冲突的发展，完全是必然的。只要亚丝娜还和我一起行动，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发生。毕竟我可是个封弊者，我一直以自己从封测时得到的知识，来快速地强化我自己以及身为队友的亚丝娜，同时和其他的最前线玩家之间的隔阂变得越来越大。正在亚丝娜左腰上绽放着光芒的“骑士轻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让亚丝娜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的不是别人，正是和她搭档的我啊。
我对现在才发现这个明摆的事实感到失望与愤怒，同时也陷入了更强烈的犹豫，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此时，演讲台上的牙王环视了一下会场，准备进入尾声。
“说起来，从这层开始，哪个公会第一个找到BOSS房间，就由哪个公会来负责BOSS战的团队指挥。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看来没了啊，那么第三层第一次攻略会议就此结束。最后大家伙儿来鼓个劲儿！”
看到牙王高高举起右拳，旁边的林德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同时，亚丝娜也开始将上身前倾，纤细的双腿也开始绷紧，准备往前猛冲。
“一周里把BOSS干掉！”
“好！”
在一片粗犷的吼声中，我伸出左手，牢牢地握住了亚丝娜的右手手腕。
亚丝娜转过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放手。”
“不，我不放。”
“现在被他……不，就算被全体公会成员讨厌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打算加入公会。如果要我被人说了那样的话还保持沉默，我宁愿回起始城镇去。”
亚丝娜的斗篷在微风中摇动，浅棕色的眼睛反射着晚霞的红光，仿佛两颗流星一般耀眼。
看着她那被怒火点燃的双眼，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亚丝娜。不能和他们对立。”
我闭上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
接下来，我就要告诉她，我和她的搭档关系就此结束。
我很明白，这就是亚丝娜所讨厌的那种“强加在别人身上还自以为是为别人好的命令”。
但是，此时此刻，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就算被讨厌，被疏远，被蔑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起聊天，一起冒险，我也必须避免让亚丝娜被攻略集团的主流所敌视。
单练玩家有着绝对无法克服的极限。
SAO里有着多到让人感到厌烦的负面状态。昏迷、麻痹、毒、出血、致盲、眩晕，等等。这些只要有同伴就能轻松挺过去的负面状态，对单练玩家来说却是致命的。在那种普通的，也就是可以复活的游戏里，想必很多人会优先选择经验值的效率而选择单练，但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不能无视任何失误的极限(死亡)领域。我之所以能在第一层和第二层都坚持单练，是因为有着封测时所得到的知识在做保险。
但是，这个保险也只能坚持到第十层为止了。我总有一天会在未知的地图上，与未知的怪物进行如同走钢丝一般的生存游戏。而且就算是现在，封测时的情报对楼层BOSS战都快已经没有作用了。为了应对今后以几何级的速度增大的困难，参加一个完整小队与加入公会将会是最为重要的事情。然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亚丝娜就会越发变得和我一样——不，是会变得比我更可能踏入危险的领域。
我必须说出口。告诉她这个从在第二层狩猎疾风胡蜂开始时就组成的临时搭档关系，将会在此解散。然后她将会忍下对林德的愤怒以及对牙王的抗拒，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加入DKB和ALS这两个公会的其中一个。
但是我的喉咙却哽住了，仿佛在拒绝将吸入肺部的空气转换成声音。
亚丝娜也沉默地和我对视。几秒钟前还在熊熊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时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让我无法窥视她的内心。
会场里的其他玩家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勇猛的鼓劲声中，此时正三五成群地兴奋交谈着。虽然因为坐在我们前面的艾基尔等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没人发现到我和亚丝娜这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但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对视下去。
我用力咬了咬牙，终于从快要堵塞的喉咙中挤出了低沉的声音。
但是声音的内容，却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
“如果说……假如我今天死了的话……你会怎么办？”
亚丝娜像是预料到我会这么问（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表情不变地回答：
“不会有什么改变。依然是会继续前进，直到我倒下为止。”
随后，她又简短地反问：
“那你呢？我死了的话你会怎么办？”
尽管这个问题和几秒钟前我所问的一模一样，但我却一时难以回答。
如果亚丝娜死了，她的一切存在痕迹都从艾恩葛朗特上消失的话，我会怎么办呢？可以确定的是我会变回原来那个独行玩家，但是我完全无法想象到时候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想法。
突然，我又发现了一个很单纯的事实。
我将亚丝娜从主流集团中剥离开来，引导她来到了一个有着高风险的立场上。这点是没有错的。但是，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不希望亚丝娜死。
在第一层的迷宫区初次见面之时，我之所以会违背自己的原则主动和她说话，正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死。我希望看到那在昏暗之中如流星般划过的“直线突刺”的轨迹，能够延续到多远的地方。说白了，我现在阻止亚丝娜去找林德的麻烦，也是出于这个动机。
也许，比起解散搭档，让她加入公会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对她坦白地说出一切可能还更好一些。但是，我的喉咙再次如同被焊在了一起似的说不出话来。
我这种遇到越是重要的话就越是难以说出口的坏习惯不是现在才有的。从三十九天前，在起始城镇的小巷里，我抛弃了第一个朋友克莱因的时候开始……不，是从在现实世界的埼玉县川越市的自己家生活时开始，我就有多次未能说出应该说的话。
但是，现在我起码已经能注意到这一点了……
尽管我下定了决心，但是喉咙依然在拒绝将吸入的空气转变为声音。这个世界的肉体都是数据资料，因此堵塞的并不是我真正的喉咙，而是我那与NERvGear连接的大脑里存在的意识。是我在长年的岁月中，自己将意识的通道封闭了。
就在那必须说的话即将变为叹息消散在空气之中时——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低语。
——桐人。
——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人说，最好在你还能说的时候赶快说出口吧。你会发现，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这阵平静却又凛然的低语，似乎是来自于那在遥远的森林深处和我们分开的黑暗精灵骑士。是那个晚上在营地后面的墓地里听到的话语在我脑海中重现呢？还是我自己捏造了绮兹梅尔的声音呢？
但是，幻觉中传来的这句话，让我踏出了前进的脚步。我吞吞吐吐地将原本快要被我吞回去的话挤了出来，震荡着虚拟的空气。
“我……不想……让你死……”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亚丝娜的眼睛的确是瞪大了。
“……所以，现在先暂时忍耐吧。林德和他的公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肯定会救到你和我的生命。千万不要产生与其让他们救还不如说去死这样的想法。”
让我感到难堪的是，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像是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小孩子了。
我垂下眼睛，将亚丝娜的右手放开，将身体僵硬地转向会场。此时大部分玩家已经从会场的舞台上走下，开始互相炫耀自己的武器，或者交易起那些收藏道具来。艾基尔队的四个人也将头凑在一起，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尽管只说了四句话，但我仿佛用光了全部的精力，现在只能等待临时队友的反应了。
在经过了五秒左右，我听到了一句简短的话语。
“……那我就忍着吧。”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将蓄积在肺部的空气缓缓地吐出。对亚丝娜来说，要压抑这种因为自己的信念遭到践踏而产生的怒气，想必并不容易。我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不停地点头。
片刻之后，我的右耳边再次传来了一阵低语。
——你努力了呢，桐人。
这下我也不得不苦笑起来。居然会自己捏造绮兹梅尔的话来开解自己，我还真是太逊了……
“……”
不对。
但是……怎么会……不可能……
一堆否定词从我脑中闪过。我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向我身边那不存在任何东西（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空间摸索过去。
随后，一种柔软的触感从我的指尖上传来。
我和亚丝娜告别了艾基尔和他的伙伴们，从座位的后方离开了会场，迅速穿过主路，穿过通往圈外的大门。又走了一百米左右之后，已经听不到主城兹姆福特的喧嚣声，稍稍进入了那开始迎来黑夜的森林之中后，我才停下了脚步。
之前都一直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的亚丝娜以惊讶的表情询问我突然离开的原因。但是我没有马上说明理由，而是随便将脸转向一个地方，低声地喊道：
“你在吧，绮兹梅尔？”
亚丝娜有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随后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听到小鸟的啼叫与树叶的沙沙声，但又突然传出了掀起布料的声音。之后，在与我所看的方向完全相反的那边，传来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被你发现了啊。”
我猛然转过头，只见黑暗精灵正把那长长的披风甩到自己身后。即使解除了隐蔽状态，骑士那高大的身躯也仿佛融入树木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分明。只有那如缟玛瑙一般的双眼，在闪耀着调皮的光芒。
“什么发现不发现啊……”
我都懒得吐槽根本是她先和我说话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在会场里，直到她在我耳边低语为止，我都完全没有想到，原本在黑暗精灵营地就和我们分开的绮兹梅尔会用披风上的“隐身咒语”变成透明人，潜伏在我们附近。
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微笑的绮兹梅尔。而亚丝娜则是代替我茫然地说道：
“咦……绮兹梅尔？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身边的……”
——确实，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绮兹梅尔是在我们离开营地之后马上追了上来，那她就会看到那个场面了——作为“翡翠秘钥”任务起点的剧情战斗，也就是林德队在森林里帮助森林精灵骑士与黑暗精灵骑士战斗的场景。
虽然当时死去的黑暗精灵并非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是“第二个绮兹梅尔”，但对绮兹梅尔来说，这在两种意义上都是难以接受的场面。如果她在场的话，她会怎样理解当时发生的事呢？
不过亚丝娜担心的事情似乎和我不同。她和绮兹梅尔一样放下头套，莫名地红着脸问道：
“难道说，在旅馆的房间时，你也和我们在一起？”
——确实，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就算不去计较将错就错之下和亚丝娜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事情，但当时我可能还说了一些很让人难为情的话。幸好，就在我努力回忆八小时前的事情时，绮兹梅尔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我是在城里的那个会场里看到你们的。我在傍晚的时候，才用传送的咒语来到附近的森林里……”
我这才回忆起来，好像真有这么一个方便的设定。尽管稍微松了口气，但心里的疑问还没有消失。
说起来，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一个没有组队的NPC，居然会远离系统设定好的行动区域，来到玩家身边……
而且，绮兹梅尔当时对我耳语的地方是兹姆福特正中间的会场，当然是位于“圈内”了。如果有哪个玩家在怪物的追逐下逃进城，然后怪物还想继续侵入城内的话，守在门两边的那些强到不像话的NPC卫兵就会迅速将它消灭掉。
对于做黑暗精灵阵营任务的我和亚丝娜来说，绮兹梅尔是一个黄色光标的NPC。但是对其他玩家来说，她是一个红色光标的怪物。那么对于兹姆福特的卫兵来说应该也是如此，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导致她的隐蔽技能被看穿，那不就完蛋了吗？虽然身为精英级怪物的绮兹梅尔也很强，也许不会被城里的卫兵秒杀，能够逃回森林里。
我带着这些疑问向她问道：
“嗯……为什么你还要特地跑来人类的城市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绮兹梅尔的脸上闪过一丝害羞，随后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简单地回答道：
“因为任务。”
“任、任务？”
“唔。司令交给我的任务是照顾并保卫你们。因为你们今天早上离开营地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只是想去看看你们的情况而已。”
“‘只是’吗……不过进城里真的没关系吗？如果隐蔽……不对，是隐身的咒语被破除了的话……”
听到我这样说，精灵骑士露出了无比自豪的表情，摸着那有着奇妙光泽的披风说道：
“这个‘胧夜之外套’上的咒语，在太阳与月亮的光芒交替的傍晚与拂晓时分效力最强。就算被人轻轻碰到了身体，也不会被破除的。”
“哦……原来如此……”
我看着那还残留着感触的右手指尖点了点头，亚丝娜则是脸上浮现出一丝危险的表情问道：
“你被他摸到了？”
“唔，桐人真是人不可貌相，相当地……”
“相当地棒啊，这个披风！”
我强行介入两人的对话，防止这个话题跑到一个奇怪的方向。老实说，当时如果继续下去的话，搞不好会发动防骚扰代码直接把我送进监狱里，一想到这我全身上下不由得冒出了冷汗。总之，提问和回答环节先暂时结束，我抬起头往上面看了一眼。
树枝的缝隙中露出的天空——正确来说是上层的底部——仅在西侧还残留着一丝嫣红，大部分已经被染成了紫色。原本打算开完会后在兹姆福特吃晚饭，但现在我开始犹豫把绮兹梅尔再次带进圈内是否合适。然而如果要我把她独自丢在城外，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
“亚丝娜，我想现在直接回营地，你觉得如何？”
我低下头问道，轻剑士对我丢来一个“刚才的事情等会儿再好好问你”的眼神，随后恢复成平淡的表情点了点头。
“也好。反正绮兹梅尔已经来接我们了。”
她说完就闭上了嘴。但我看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于是疑惑地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亚丝娜垂下眼睛，一边用鞋尖踢着蓝紫色的蘑菇一边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说，干脆，直到BOSS战为止，我们就把营地当成据点好了。”
“咦？呃，这个嘛，攻略的进行情况会有艾基尔和阿尔戈提供情报，补给方面应该也没问题……但是，你不是很喜欢兹姆福特的旅店吗？”
“景色这种东西看过一次就足够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大想待在公会那些人附近。”
“是吗……”
在网游中患上“不愿接近其他玩家综合症”的话，很容易引发一堆麻烦事，但我也明白亚丝娜想和林德等人拉开距离的心情。而且本身我也没资格在这个问题上教育别人，于是我点了点头，看向绮兹梅尔。
“绮兹梅尔，从今晚开始……大概一周吧，能让我们继续住在你的帐篷里吗？”
“没有问题。”
NPC骑士爽快地答应了，脸上露出了一个会让人误以为是玩家——不，应该说是比玩家还要更加温和的笑容。
“如果你们能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也会感到很高兴的。就让我们一起生活到完成各自的任务为止吧。”
“嗯，谢谢你。”
我一边品味着“生活”这个词的新鲜感一边向她道谢，亚丝娜虽然也沉默地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又很快地撇过脸去。在夕阳的残光下，她左腰上的轻剑、朴素的板甲以及脸颊的优美线条，都被染成通红。
很遗憾的是，能从黑暗精灵营地转移到主城附近森林的咒语只能单向通行，因此我们只能逆着今天早上的路线，走入渐渐迎来夜晚的“迷雾森林”。
和怪物的战斗虽然难以避免，但是我和亚丝娜的战斗力已经提升，更重要的是重新加入队伍之中的精灵骑士实在太过可靠。虽然我此时的等级已经和绮兹梅尔一样是十五级，但精英级怪物的强大可不是能用等级数字来衡量的。队形渐渐地变成亚丝娜和绮兹梅尔走在前方，而我跟在后面。怪物从右边来的话，亚丝娜就挥起她的“骑士轻剑+5”；从左边来的话，就是绮兹梅尔举起看起来比骑士轻剑更强的军刀将其斩杀。所有的怪物都经受不起她们一套普通技+剑技的组合攻击，结果导致我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因为我们是组队，就算不动手也能得到平均分配的经验值和柯尔，我只能抱着有些过意不去的心态看着经验值与钱的获取记录，让思绪在左右两边飞来飞去。
看着右边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将攻略集团从名字到实质上都一分为二的DKB与ALS公会，以及我和亚丝娜。
我为了阻止亚丝娜去找林德的麻烦，对她说：“我不想让你死。”当然，这不是信口胡诌，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这样一来，我和亚丝娜的临时搭档关系又再次延长了。尽管根据我的理性，能够判断出比起和我组队行动，加入大公会才更能提高亚丝娜的生存率，但却说不出要取消搭档关系的话来。虽然我依然搞不清当时为何没能说出口的原因。
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对自己的话负责了。具体来说，就是要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强化她。不只是战斗中的操作，就连属性、装备甚至是知识面也要包括进去。
从在第二层组队至今刚刚过去了一周，这段时间里我对亚丝娜的态度基本上属于她问一句我答一句，这也导致了我经常能听到她说“这件事怎么不早说”，也许是因为身为自私封弊者的罪恶感才让我这么做的吧。但是，也许我不该这样散漫下去了……
然后在看向左边的时候，另外一种不同的思考出现在我脑中。我所想的，自然和这个神秘的NPC骑士绮兹梅尔有关。
她到底算是什么呢？
现在几乎已经能够确定，她并非是普通的NPC。对话的流畅，感情表现的丰富，在这些方面她和兹姆福特的店员、卫兵、旅店的大姐姐甚至是在营地里生活的其他黑暗精灵都有着决定性的差异。我只能认为她的行为并非由NPC的程序算法所控制，而是由她自己思考，自己感受，然后再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不然的话，她根本不会做出潜入远离营地的主城寻找我和亚丝娜这样大胆的行动。
既然不是普通的NPC，那我只能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原因虽然不明，但是绮兹梅尔并非是那种只对预先设定好的台词起反应的对话程序，她拥有着高度的人工智能(AI)。
其二，依然是原因不明，但绮兹梅尔是玩家。正确来说，是由和我们这些玩家一样的人类来操作，并扮演着NPC角色。
不管是哪个结论，我都无法轻易相信。老实说，我希望并非是第二个。如果真相是第二个的话，那么绮兹梅尔身体内的灵魂，就不是那些和我们一样的死亡游戏牺牲者，而是这个死亡游戏的幕后黑手……也就是运营方的人。
总不可能是茅场晶彦自己在控制的吧。而如果是茅场晶彦的协助者，那么那个人就不可能只是纯粹地想要帮助我们通关游戏了。要是继续合作下去的话，就必须做好在将来会被出卖的准备——
“……”
我用力地摇头，强行终止了思考。
我不想去怀疑绮兹梅尔。我绝对不愿认为在营地后的临时墓地里，说起妹妹蒂涅尔的时候，绮兹梅尔那忍耐着悲伤的侧脸只是遮掩图谋的演技。
我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在前方右侧行走的轻剑士的后背。
我必须保护亚丝娜，让她变得强大起来。强到就算我在不久后死去，她也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这是没有选择取消搭档关系的我所必须负的责任。
但是，万一我们和绮兹梅尔的相遇中有什么陷阱存在……就算这个可能性只有那么一点……
“桐人……”
前方左侧突然传来了声音，让我猛然抬起头来。
结果就是和转过头来，显得有些疑惑的黑暗精灵骑士四目相对。她那有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很是担心的表情显得无比自然，在让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的同时，又更加地想要去知道她的真相。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啊，没有，没有什么事。只是在想一些东西……”
“唔。如果你烦恼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亚丝娜也回头加上了这么一句：
“是啊，最近我才明白，你是经常在心里闷着太多想法最后莫名其妙就变得消沉下去的那种人吧。在你钻进一些奇怪的牛角尖之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
“这种事情怎么可……应该是有的……”
在两个女剑士的注视下，我的目光不由得游移起来，但此时已经无处可逃了。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把我的想法老实交代出来。无奈之下，我只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回答道：
“呃，只是在想两位真是又强大又可靠……”
“这有什么好让你思考的？”
“呃，这……这个，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在烦恼于该娶哪个是好……”
——刚才的不算！从存档点重来！
亚丝娜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正在视野里到处寻找“读取存档”按钮的我，然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白痴吗?!”
承蒙夸奖，真是不胜荣幸。
而绮兹梅尔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低声地“唔”了一声之后，以很认真的表情说道：
“抱歉了，桐人。这必须要有女王陛下的准许。”
“不不不，请不要介意……”
我用力地摇着脑袋和双手。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就不会光顾着玩网游，而是会去玩一些会出现大量这类选项的游戏了。话说如果我是那种喜欢恋爱模拟游戏的初中生的话，应该不会陷入这种窘境了吧？不对，搞不好还真的有可能会出现那种完全潜行式的美少女死亡游戏呢，那么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绝对是必死无疑了……就在我出于逃避的心理思考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时，亚丝娜以更加冰冷的声音说道：
“到了。”
我差点就要问“到哪里了”，随后马上回忆起这趟小小的旅行究竟是要前往何处。
抬起头，隐约能看到那弥漫在森林深处的夜雾中飘扬着三角形的旗帜。那让人怀念的黑暗精灵营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哎呀呀，可算是回来了——在察觉自己心中冒出的这个想法之后，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顺便将几十秒前的事态全部忘却，向在前方行走着的两位女性追去。
到头来，别说是战斗了，就连带路的工作都交给了她们。想必从兹姆福特到营地的这段路途中，我在她们心中的评价下降了许多。如果说这件事给了我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一个人呆呆地想太多事情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不管绮兹梅尔是AI还是人类，也无法动摇我们帮了她，她也帮了我们的事实。也同样无法动摇无论是我和亚丝娜，都想和绮兹梅尔尽可能久地——最好是永远——待在一起的事实。现在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如果楼层攻略的进展能够如同牙王提出的目标那样顺利的话，第三层的BOSS战是在六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进行。在那之前，我们要以这个营地为据点，做尽可能周全的准备——推进之前中断的阵营任务，更新并强化防具，提高技能熟练度并收集情报。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穿过充斥着魔法之雾的狭长山谷，踏入营地的瞬间，我大口地吸了一下那带着些微奇妙芳香的空气，然后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