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图书室里的眼镜哥哥
那条走廊好长啊，空旷寂静。我敲着每一扇门，呼喊着：有人吗？你们都去哪儿了？没有人回答我。外面下雨了，雨点拼命的敲打窗棂，我看到一张变形的脸。
－－－－－－妮妮的一个梦境
接下来几天似乎老天也在帮我，外面是连绵的秋雨，那种不紧不慢，丝丝扣扣，缠缠绵绵的秋雨，似乎老天准备了足够的耐心，准备下到地老天荒。我有足够的理由躲在病房中不出来。百无聊赖的我，发现了住院大楼里的一个好去处－－－三楼对着楼梯口有一间休息室，里面竟然有少量的报纸、杂志。我偷偷观察过，是对病人开放的，因为就在护士办公室附近，她们认为至少在这里病人不会违反医院规定。但是我从小就懂得一个道理：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所以估计在这里，我可以做点什么让小胖护士不允许的事情。
第一天就收获了惊喜。
我竟然发现了全套的《红楼梦》，就藏在沙发的座垫下，如获至宝。
一天下来我观察到，除了例行公事的清洁工，几乎不会有其他人进来－－－－除了角落里的一个戴眼镜的大哥哥。他面前是几本摊开的厚厚的书籍，我明明看到小胖护士从门口走过，明明可以看到他在啃书本，但是竟然视而不见。赤裸裸的不平等政策啊。我的书都被没收了，他的书竟然可以堂而皇之的摆放在这里。毕竟我也小有收获，来不及矫情，还是读书为快吧。住院快二十天了，我就差不多有两周没有碰到过书本了。这种文化荒漠的感觉太可怕了。
从十二岁开始读《红楼梦》，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红学研究者，除了家传的读书传统，还有哈尔滨冬天的天寒地冻，也绝对是天赐良机。试想一下，漫长的寒假，外面是银装素裹，一个小姑娘躲在自己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畅读能够找到的一切书籍，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读完了故事，就研究《红楼梦》中的诗词、对联，最后竟然无聊到研究里面的菜谱，天知道我都是怎么背下来的，总之，《红楼梦》陪伴我度过我的少女时期，所以看到它简直就是老友重逢，激动喜悦战胜了死亡的恐惧。
那几天，我几乎是快乐的－－－－除了想到对面楼房的那个人。只要想到他，无论多快乐的心境，都会瞬间沉到谷底。
我还是不能忘掉他？
第四天，天晴了。阳光灿烂，白云朵朵，我似乎隔着窗子都能闻到空气的清新。
好想出去走走啊，可是我怎么面对峥？
我开始向钓鱼台相反的方向散步，竟然走到了医院大门口。再往前走差不多几百米，我发现了那个女作家的故居，竟然是开放的，竟然有很多的藏书。亲爱的读者啊，你能想象我的狂喜吗？就像一个在沙漠中垂死挣扎的人，突然看到了绿洲。那种文化的氛围于我而言，就是流水潺潺，芳草萋萋，鸟语花香，简直是人间胜境。
我连午饭都忘记了。
等我想起时间这件事的时候，是发觉自己有点低热了，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下午一点了。
完蛋了，这个时间应该是小胖巡查我们午休的时间，我应该吃饱了躺在我的床上，迎接一个下午病态的低热和呼吸困难的折磨。此时，血糖开始低的我，还有力气走回病房吗？
那天我穿了牛仔裤和灰色的毛衣，所以，当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感觉到双腿开始变得像面条一样软弱，看到有台阶，就索性坐了下来，但是坐下来后发现我几乎没力气再站起来。绝望的望着差不多还有一百多米远的住院大楼，尽管一天都不喜欢住在那里，此时多希望自己能飞进去－－－我不能晕倒在这里，如果休克最好到病房里，相对安全点，也相对体面点，这个我比较有经验。
一双手伸了过来，很修长、很美的男生的手。我知道谁来了。
但是不希望这么窘迫的样子被他看见。只好努力的调动自己的表情肌肉，装出微笑的样子，但是我低热的样子出卖了我－－－－他的眼神中充满关切：你是不是没有吃午饭？是不是没力气了？
不敢回答，我觉得眼睛开始布满水珠了。我不能浪费我的水分，我不能让眼泪掉下来。
他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饼干递给我。等我吃掉那两块奶油饼干后，他不由分说拉起我－－－－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往前走。
与其说走，还不如说是被他挟持着，但是还是没走出多远，我都觉得自己在往下滑－－－眼前开始发黑，我看不清路了。
再清醒过来，依稀能看得见蓝天白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我们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峥看见我睁开眼睛，开始腾出一只手用手帕帮我擦汗，虚脱之后的大汗淋漓，让我更加难看。
我是被峥背着回到病房的，小胖护士虎视眈眈的站在大门口，不过峥帮我撒了一个谎，竟然没有被骂：“她想喝鱼汤，自己走出去没力气回来了，饭店的鱼汤正在烧，过一会儿我会帮她送过来。”我吃饭的样子一直令小胖深恶痛绝，她实在搞不清楚竟然能有人每天都说没有胃口是什么情况。主治医生也每天都说，什么时候我有胃口吃东西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躺在床上就昏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峥依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不过床头柜上多了一个两层的保温饭盒－－－－我闻到了香味。
香香软软的米饭，还配着木耳、鸡蛋、薄薄的五花肉片和几片绿绿的青椒；下面的盒子里是熬的白白的鱼汤，飘着葱花，很好看，应该味道也不错。吃了这么多年的食堂，我的胃依然挑肥拣瘦，看到精美的食物，一瞬间竟然想吃东西了。
尽管没能吃完全部的食物，但是一定是我最近三个月吃饭最好的一次。峥在病房里其他人的注视中尽管不好意思，但是还是一直坐在那里。我悄悄跟他说让他离开，这里是龙潭虎穴啊，传染病房，但是他说凭他的身体素质没有传染病能把他怎么样。
一直等我吃好饭，峥才收好饭盒离开。
第二天下楼就被峥抓到了；“小妮子，还想逃走？今天只能在一百米的范围内活动，我来监督你。”
“你被小胖收编了？”我有点惊喜，但是还有点气馁－－－－出逃计划被拆穿，今天我需要在清醒状态下面对他了，我该怎么办？
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昨天的行踪是怎么被他发现的－－－他忍着乐看着我：“丫头，你忘了我是职业军人？”
好吧，我叹口气表示服输。
我问的第二个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会喜欢鱼汤？
他说是猜的，记得以前他妈妈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爸爸就会煮白白的鱼汤，妈妈就会一点点好起来。
第三个问题自然的就出来了，几乎吐口而出：“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峥有点骄傲的说：“我们一家人都是军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妹妹。”他那天竟然随身带着一本小小的相册，满身戎装的家人合影，调皮漂亮的小妹妹，还有峥自己的照片，最喜欢一张他侧影的照片，喜欢画画的我简直找到了理想的模特，鼻子、眼睛、下巴的角度那么完美。我看了那张照片很久，很久，我要把他刻印进我的脑海中，假如我还能出院，拿到我的画具，我会第一时间画出来，那张脸，那个人。
八年后，峥不无得意的说，他未卜先知，知道我会问到他的家人，所以带了相册，至于我为什么会问他家人，他只是傻乐着，不肯说，但是说到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本来想把他自己的照片送给我的，可惜被卢主任的出现给打断了。
出去开学术会议的卢主任终于回来了。
他让护士把我带回病房，亲自给我检查之后，一直紧锁双眉，神情跟我老爹那么相像－－－－也难怪，他们是发小，不过高中毕业卢主任选择了医学院，老爹选择了师大。
他在看到我之前估计就听说了我的病情，并看到了我的病例，尤其还听说我拒绝了两套治疗方案，主治医生的第一套方案是破坏性治疗：切开肋骨，打开胸腔，切除我左上肺的病灶，然后是康复治疗；好处是可以最大限度保全我的生命和健康，危险之处就是病灶周围有重要的血管；因为第二套传统的治疗方案是医生也不敢长期坚持的－－－我的过敏体质如果治好了肺病，不排除会出现肝昏迷死亡或者严重的肾病，最低限度也会是不可逆的药物性耳聋。
我本来决定跟卢主任据理力争－－－我绝不会同意手术的，如果真的必须死，我也要死的好看一点，绝对不能让医生把我跟切牛排一样的切割；只要每周的听力测试出现一点点问题，我马上就拒绝服药。卢主任没给我慷慨陈词的机会，他说的话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妮妮，叔叔不会让你死的，一定能救你，从小就爱美的小丫头，我不会采取那么惨烈的手术方式，今天开始给你进行新的药敏试验，两周之后，应该有好消息了。你之前的药敏试验局限在国产药物中，我们最近引进了几种进口药物，或许会有用。”
就是我可能会活着？而且不用耳聋？而且不用满身的伤疤？我哭了，躲在被子里，所以第二天准备下楼的时候眼睛是肿的。
没等下楼，就被图书室每天看书那个戴眼镜的大哥哥叫住了：“妮妮，你来一下，我有好东西给你。”
难道这间屋子里还有宝贝不成？我见识过他满桌子的书，我就像一个穷人家的小孩看到富家公子的筵席一样垂涎三尺。
果然，大哥哥领着我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我发现了很多宝藏，竟然有十几本书藏在不同的角落里，他怎么那么有办法。他看着我淡淡的说：“妮妮，我要出院了，这些书都留给你了，记得藏好，每天看书时间不能太长，不然护士还是会来抓你的。但是只要你不太出格，她们基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要带出这间屋子，如果你出院了就传给别的孩子，我也只能做这些事了。”
得到礼物的惊喜，加上对他出院的羡慕，我几乎忘了自己是生病的，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眼镜哥哥依然神情淡淡的看着我说：“妮妮，我好羡慕你，好好养病，出院后好好读书，做个好医生。”
我当时估计脑子处于短路状态，我完全忘记问大哥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专业？如果知道我的病情，还能说羡慕我？那么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出院了，不是应该我羡慕他吗？
后来我知道了眼镜哥哥的名字，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蒋卓，计算机研三。
后来当我看书被小胖抓到顶嘴的时候－－－我说她不公平，为什么对眼镜哥哥那么宽容，对我这么凶？
小胖叹了口气：“小蒋跟你不一样，他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病区就你们两个大学生，他可惜了。”
“什么叫可惜了？可惜他出院啦？嘿嘿，胖胖姐，你是不是喜欢眼镜哥哥啦？不舍得他出院？”我一副小人得志抓到把柄的无赖嘴脸，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面对小胖的时候我就会这副样子。
“他是肺癌晚期，扩散到淋巴，他知道自己病情，所以就不想治疗了，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月吧？”
我傻在那里。
死神原来一直都在我们身边逡巡。
---题外话---
眼镜哥哥是真实的病友，一个令我们惋惜的人，那时候我就想把他写到书里，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活着离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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