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神一直在这里
我在堆沙子城堡,起风了,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听到了城堡里有哭声,我也在哭。城堡也会疼吗?
---------妮妮的一个梦境
“长发姐姐,长发姐姐,外面飞过很多很大的鸟,我妈说是南飞的大雁,我们去看看好不好?”一个稚嫩的声音蹲在我床脚边轻轻的叫着。
我继续装睡,他继续叫我:“你的眼毛在动哎,嘻嘻嘻,姐姐在装睡哎,好可笑哎。”于是我就爬起来,跟他玩一会儿,也会跑到窗口看他说的大雁,整齐的雁阵,在蔚蓝的天空中向南飞翔,我会学着他拍着手但是我们都不敢蹦跳----那是玩命的举动,我会吐血,他会出现生命危险。或者天气好的时候,下楼跟他一起玩沙子。
他是隔壁病室六岁的小男孩,激素治疗的结果就是脑袋大大的,身子很瘦弱。他每天都会过来跟我玩一会儿,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轻轻的,带着小跑。他是结核性大脑炎患儿,目前情况稳定。但看得出家境不太好,年轻的母亲陪伴他在这里,三餐都是简单的饭菜,妈妈每餐都基本就是米饭馒头,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他喊我长发姐姐,我喊他“狗狗”---因为他每天过来时我都假装睡着了,他就蹲在我的床边学小狗叫,我忍不住笑了,就会起来跟他玩,还分给他零食吃。医院这种地方什么都管,唯一不管的就是你的营养品、零食。我的柜子里堆满了东西,妈妈带过来的,卢主任送过来的,可惜我天生跟很多食品八字不合,但是都是狗狗爱吃的,我们各得其所。有人跟我玩打发时间,还有人帮我吃东西,省得我被骂;估计最初小狗狗就是被我的零食吸引过来的。
天气好的中午,我就跟狗狗在花坛附近玩沙子---那儿有一堆沙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我们就拿它堆城堡。每次我们堆沙子的时候,峥就站在我旁边看着,眼睛中是忍俊不禁的笑意。这种孩子气的玩法,是不是让他觉得我不成熟?但是我们很开心,只是我经常耍赖,在我的城堡里藏很多小石子,所以我的城堡永远比狗狗的大。狗狗就很羡慕的说:“长发姐姐好厉害啊,你的城堡好棒啊。”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很是得意。还得用手势阻止身边那个含笑的人,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容易泄密了。
就是知道眼镜哥哥病情的那几天,我几乎空闲时间都在图书室待着,翻看着他留下的书籍,会不由自主的掉眼泪:死亡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吧?无论你心里有多少美好的想法,多么不甘,多年轻的生命,可是死神来了,就会带走一切。大哥哥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应该有恋人吧?如果他的恋人知道他的病情,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人间最惨痛的离别就是明明知道我爱你,可是对不起,不能陪伴你了。
留下的那个人如果懂了走了的人的心,就该狠狠的幸福的活着吧?让他在天上不牵挂,不心疼。可是怎么能做到呢?他的爸爸妈妈怎么办?
每天的胡思乱想,每天感同身受,以泪洗面,低热加重了,我有两天不能下楼了,连走平地的力气都不足,这次终于被小胖骂了。这一次我没有顶嘴,我几乎开始崇拜她了,被骂的心服口服。
小胖使用的第一个核心词叫“矫情”,第二个主题词汇叫“不知人间疾苦”,第三个词言简意赅,叫“欠揍”。那段话连起来大意就是: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你是大学生,天之骄子,你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主任都天天哄着你吃东西,你不需要为治病的钱犯愁,你住在这里与众不同,出院还有美好的未来,可是你天天矫情,不好好配合治疗,想死就滚蛋,给想活下去的人空出床位,想活下去就好好吃饭休息,不许掉眼泪,忧伤肺,你懂不懂这个道理?亏得你还是医学院的学生。
她骂的很大声,连卢主任都过来了,一脸的严肃:“小梅,过分了,她还是孩子。”卢主任估计我会哭,甚至手帕都准备好了,可是没想到我竟然对着小胖脱口而出:“老大,谢谢你,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骂我骂的这么痛快,我好像醒过来了,我好像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回轮到小胖傻眼了:“妮妮,你不是被我骂傻了吧?”
我摇摇头,真的好像突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了。我觉得走出图书室的腿好像都有了力气,是啊,我为什么一定认为自己会死掉呢?卢主任不是说十天后就会有好消息吗?我不是可以活着、完整的走出去吗?可以回到校园读书,谈恋爱,看电影,还有那么多幸福的事情等着我,我必须好好活下去。如果我健康了,是不是就可以跟峥真的在一起?天哪,先不能想那么多,太奢侈了,只要我还能回到学校就好,老天,我就先求这么多吧?这个地方不幸的人太多了,我不该太贪心,只要一点点幸运就好。
路过25号病房的时候,我看到医生护士来来回回的跑着,里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那间病房我去过两次,给狗狗送罐头,他最喜欢吃水果罐头,他妈妈没有钱给他买。我一个人吃就会味同嚼蜡,跟他分享胃口会好一点。习惯性的往狗狗的床位看看,天哪,究竟怎么啦?他的头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嘴唇干裂,他妈妈蹲在床边的角落里拉着他的小手绝望的看着他。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狗狗不会有危险吧?这太残忍了,他才六岁,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
我呆立在门口无法动弹。
狗狗还能说话,还能认识我,他慢慢的、费了好大力气说:“长发姐姐,你好几天都不跟我玩了。你来看看我好不好?”医生示意我可以进去----我一直都是特殊的。我蹲在床边,忍着眼泪不掉下来,我以为只要我不哭,他就不会有事,哭不吉利,尤其不能在生病的人面前哭。
“我想喝水,一口就好。”狗狗求助的眼神看着我,平时宠爱他的大姐姐,应该会满足他的愿望吧?我拿着旁边的棉签,沾湿之后帮他轻轻的擦嘴唇:“狗狗乖,现在脑压太高了,不能喝水,姐姐帮你润润嘴唇,就会好了,等你好了,我把所有的水果罐头都给你吃,还有三个呢,有山楂,橘子,桃子,你想先吃哪个都行。”
这个时候孩子应该头疼欲裂吧?可是他竟然笑了一下:“长发姐姐,你真好。我会死吗?死会很疼吗?”
“你不会死的,你太小了,死神才不会要你去呢,你什么都不会,只会添乱,他嫌弃你麻烦,所以他只要大人,不要小孩。”
我终于快忍不住眼泪了“姐姐帮你祈祷,你会没事的,乖,等你好了,我们还要一起玩呢。”
他昏睡过去,带着一丝微笑。
我冲出了病房,靠在墙上泪流满面。
后来,狗狗被送进了危重病房,半夜,这个孩子走了。
那天晚上,小胖好像给我吃了镇静药,而且一直陪着我,直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才离开。
我起床后没换衣服就跑过去看狗狗,他的床空荡荡的,只剩床板了。他的妈妈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小胖不肯让我下楼,我就抱着三个水果罐头站在那里掉眼泪,你还有最爱吃的东西没吃完呢。
第二天,那三个水果罐头,就被我摆在楼下花坛那堆沙子那里---前几天暖和的时候,我跟狗狗堆的城堡,被风吹的乱七八糟了,但是还能看出大致的样子,我的比较高,里面藏了小石子,狗狗的比较小,他不知道姐姐耍赖了。
天空湛蓝,阳光很暖,可是生命却那么脆弱,眼镜哥哥,小狗狗,他们都会不在了。
哪一天会轮到我?
我蹲在那里抽泣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冰冰的。
一件厚外套搭在我的身上,峥来了,满眼都是关注。我们应该好几天没见面了吧?
“跟你玩沙子的孩子,出事了?”他一边用手帕帮我把手上的沙子擦干净,一边轻声的问。
如果他不问,我还能忍住,现在不行了,几乎是放声大哭。
峥拉着我站起来,让我靠在他胸前“哭出来就好了,妮妮,好好治病,你会好的,以后当个好医生,可以救很多人的那种医生。”
我一直发抖,峥的衣服都被我的眼泪给打湿了。我被他送上楼,他帮我灌了热水袋,帮我盖好被子,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好像哭累了,迷迷糊糊想睡,峥就跟我说话,他说,刚哭过不能睡觉,会变傻的。可是我真的好困啊。他把我抱起来,靠在厚厚的软枕上,小声说:“我给你唱歌吧?你听听好不好听?”
岂止是不好听,第一句就跑调了,而且很离谱,我不由自主的咧嘴乐了一下。
他乐了:“终于会笑了。逗你玩呢,我好好唱了。”
峥的声音真的好听,男中音,富有磁性的声音,他唱的是苏联歌曲《喀秋莎》、《小路》,他的歌声真的有疗伤的作用,我慢慢安静下来,心里舒服很多了。
“求你不要再来我的病房了,这里危险,你来了我会担心的。”峥准备走的时候我小声说。
“除非你答应我好好的,不哭,天气好的时候让我陪你散步,不然我就上楼陪你。”峥的语气很坚定。
“好,我答应你。可是刚才我把你的衣服哭脏了,怎么办?”
峥俯下身来“小丫头,我十岁就自己洗衣服了,以后你就知道我多厉害了。”他的脸离我太近了,以至于我都来不及嘲笑他的显摆,脸就腾的红了,他的眼睫毛就在我的眼前,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可能被我影响了,峥的脸也红了,只不过他比我大胆,一直看着我,我不敢跟他对视,就看着他军装的纽扣。
邻床的阿姨洗衣服回来了,我推了他的手臂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回自己的病区去了。
我每天服用的药物中有一种很奇怪,自从服用开始,我的眼泪、汗水都变成淡淡的红色,但是可以洗掉,刚才我看到峥的白衬衣肩膀,都被我淡红色的眼泪弄得花了。停药之后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甚至在野外蚊虫都不会叮咬我,这种药物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治疗过程的痛苦岂止这些?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吞服那些烈性药物之后的反应-----无力、干呕(很多都需要空腹吃掉)、苦涩、眩晕。
身体处于最低潮的时候,人会变得敏感、多愁善感,甚至不自信。以后很多年我还经常问自己:那个时候不会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吧?峥真的喜欢我吗?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喜欢?这些问题其实很折磨人,有时候,那个结论比结果更让你伤神。
其实,如果换成我健康的时候,或许我们即使相遇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吧?除了一见钟情更像是彼此抱团取暖相依为命。
不过我能这么思考的时候已经是七年后了,我和峥隔着太平洋,实验室外,波士顿的夜色让我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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