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旗袍奶奶的乱世情缘
你穿着白色的衬衫,灰色的羊毛背心,骑着单车,在公园小路上,两旁是枝繁叶茂,大朵的玉兰花好美,还有很多花我说不出名字,我坐在你自行车后座上,一直在笑,直到把自己笑醒了。你是谁?我好像那么熟悉你,可是为什么就是看不清你的脸?
-----妮妮的梦
那天是周末,阳光很好,秋高气爽,觉得呼吸都顺畅很多。周末对我而言的另外一个好处是九点以后,我就是自由的,甚至午睡都不会有护士来检查,很多病人会出去购买生活用品,或者到外面吃点喜欢的食物。我们的住院周期最短的也需要三个月甚至半年,没办法让家人陪伴,所以大家几乎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穿好羊毛连衣裙准备下楼,但是还是怕冷,返回身加了件外套,看起来我几乎是健康的。
峥真的在楼下花坛那里等着。今天他的理由好像不太好拒绝:提议我们去看望旗袍奶奶。
奶奶坐在屋门口的阳光下,依然是旗袍加上毛衣外套,她的手在绕洗干净的旧毛线,她说准备织护膝,鸿的腿有伤,不能着凉。我听得心惊,奶奶是不是经常忘了时光?她还活在半个世纪之前?她年轻的丈夫还在身旁,需要她的呵护和照顾?
峥摆摆手不让我打断奶奶的思绪,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我们来了,竟然很高兴。那么,她刚才的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这么多年,即使爱人隔着万水千山,其实,每一天的家常生活中,她就当做他还在,温柔的看着妻子绕着毛线,煮着简单的饭菜,这样的情感唯美而不悲怆,超越了我的想象力和年龄,或者需要岁月积淀之后,我也能品味它独特的清香?
那天,就在老屋前的阳光下,奶奶讲了自己的身世,听得我入神了。
她十三岁的时候父亲患病去世了,家道中落,原本出身旗人贵族之家的奶奶靠微薄的地租和变卖自己的首饰帮儿媳支撑日常开支。但是母亲还是改嫁了,带走了年幼的妹妹。
一顶蓝布小轿子抬走了母亲和妹妹,随身的几个花布包裹塞在座位底下,妹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随着母亲走亲戚,显得有点兴奋,还喊着姐姐,等回来给她带糖果。那个带走妈妈的男人骑着马慢慢的跟在轿子后面。妈妈不敢回头,如果她看见了静如满脸的泪痕,会不会选择不走?
那个年代,改嫁的女子是受人诟病的,静如不敢哭喊,只能趴在窗玻璃上看着那顶轿子远走越远,一直到巷子口拐弯,看不见了。
奶奶没有掉眼泪,还是抽着烟袋,能听到她在房中用长长的烟袋敲击青砖地面上那个擦得铮明瓦亮的铜盆的声音,静如按时准备好饭菜送进祖母的房中,但是祖母都没怎么吃,奶奶病了,几天以后才能出门。再出门的时候,依然是长的高领的旗袍,梳理的一丝不乱的发髻,插着银簪。
奶奶对静如说,她不能不读书,女孩子也要有文化,才能有本事养活自己,而不是靠男人。
奶奶送她进了教会学校,校董是远方亲戚,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除了英语和其他的文化科目,她还学习了绘画、钢琴、烘焙点心、缝制衣物、编织毛线,最重要的是,她跟修女嬷嬷们学习了很多医学知识,而且很有天赋,成了学校里很受欢迎的姑娘。
三年后,她刚毕业的时候,奶奶病逝了。
临终让她去找妈妈,奶奶留给她几件首饰,说是当做以后的嫁妆。一个雕刻着龙凤花纹的银手镯是奶奶从自己手上脱下来给她的,一再叮嘱,无论多穷,这个手镯也不要卖掉,那是奶奶最心爱的物件,当年出嫁的时候,一个最好的姐妹送给她的,她随父母入关了,以后天各一方,一对手镯就是闺中密友唯一的念想。
家里的老房子被族人收走了,理由是没有男丁,不能财产旁落,可怜一个十六岁的孤女,也没有讲理的地方,只好按照奶奶给的地址去找妈妈。
继父是个商人,开着一家绸缎铺,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家里倒是生活安逸。静如的到来,妈妈估计跟继父商量过了,没想到继父看到静如上门很亲切很爽快,还说本来就应该跟妈妈一起生活的,省得妈妈牵挂。静如妈妈对丈夫充满了感激,其实哪有妈妈不爱孩子?生活的磨难有时候捉弄人罢了。
继父生意上的应酬有一些朋友,家里如果来了客人,静如还是会帮着妈妈打理茶水点心之类的东西,慢慢的,相熟的几个朋友都不去茶楼闲谈了,倒是经常惦记着静如烘焙的西式点心。
开始有人提亲了,也难怪,静如十七岁了,也不能总是待在家里。可是提亲的对象静如没有看上的,最初继父和母亲还没说什么,后来继父的话开始有点责备的意思了。大致就是你不是千金小姐,有人提亲也算不错了,不要挑三拣四的不知好歹,但是毕竟没有逼迫她接受,倔强的静如就依然用沉默对待这件事。她打定主意,如果遇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宁肯不嫁。
但是她需要找份工作了,不能总待在家里吃白饭。她的老师帮她推荐了教会医院,待遇不错,有宿舍住,还有每个月五块大洋的工资。
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交给了妈妈,继父没说什么,只是让她下周末回家,据说有重要的客人,要在家里吃饭的,需要静如回来帮妈妈做事。
那个客人三十几岁,头顶的毛发稀疏,据说生意做的很大,家里还有田产。继父一直巴结着他,听着继父一口一个许老板的叫着,没想到许老板倒是没架子,还让继父直呼其名就好,好像是瑞祥吧?
就在静如快要拿到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许老板又来家里了,继父不在,只有静如母女几个。他说不是来找继父的,就是来看静如的,而且还亲自带来了很多礼物,静如不知道如何是好,全凭母亲招待,但是静如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许老板为什么来的?
果然没几天,媒人上门了,据说许老板看中静如了,想娶她当姨太太。媒人说许家大太太是乡下来的,上不得台面,也没能生出子嗣,过门这么多年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许老板希望静如嫁过去能帮他,聘礼很重,看得到继父眼神中的贪婪光亮。
静如抗拒着自己的命运,她明确说不会接受这个婚事的,但是一向和蔼的继父却变得霸道起来,说明了这件事已经决定,由不得你反悔。
静如回到了医院,妈妈来看过她,希望她辞掉工作回家准备嫁妆。许家送来了很多东西,静如原来住的屋子几乎堆满了。据说年底前就接她过门。
那就是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她觉得看着那些东西就像看到了许老板的秃顶一样让她恶心。她跟老师说了这件事,接受西方教育的老师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这样的婚姻,尽管那个时代三妻四妾很平常。
静如想到了逃婚。
老师竟然很赞成。并且还帮她推荐了附近县城的医院,让她出去有基本的生活着落。整理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因为是逃跑,没办法带很多东西,随身的衣物和要紧的东西带在身上,其他的东西只能委托老师帮她收起来,如果以后有可能再来取走,毕竟静如以后要靠自己生活了。
到了县城的医院,由于有老师的推荐信,静如就在这里担任护士了。最初的几个月,甚至不敢跟老师通信联系。年后,老师专门来县城看她,据说继父很生气,许老板也派人到处找她,几乎所有的亲戚家,都被翻遍了,甚至教会学校要好的同学都问过了,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尽管母亲说退回去聘礼,但是许家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肯退钱。也是,许家财大气粗,他是觉得伤了自己的面子。
老师叮嘱她,这里估计也不是长久之地,不然是不是考虑到关内去?也可以帮她介绍工作。
就在静如犹豫要不要接受老师的建议进关躲避,她发现医院外已经有人拿着她的照片在打听了。好在她是新人,熟悉她的不多,平时护士都带着口罩,她还是生脸,又是冬天,静如用大衣围巾帽子包裹好自己连夜出逃。
来到这个县城的时候,她学聪明了,改了自己的姓氏,随奶奶姓金。奶奶其实是皇姓,当时很多旗人都改了传统的姓氏,满族现在姓金和关的差不多都是皇姓。从康静如变成了金静如,她只说自己是朝鲜族,不敢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番磨难,让静如瘦了很多,眼睛大大的,原来的婴儿肥不见了,真的有大姑娘的模样了。
静如剪掉了辫子,变成了学生头,特意带了眼镜,尽管不近视,这样,不熟悉她的人即使走在对面似乎也不见得认出来了。
接受上次的教训,她不敢待在医院工作,毕竟抛头露面,还有被抓到的可能,最好能到大户人家担任家庭教师,或者保健医。
她在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店里住下,她身上有差不多十块大洋,够她生活一段时间,但是谁知道多久能找到事做?静如下楼去吃午饭,她每天只吃两顿饭,她的午饭差不多就是下午三点了,外面还亮着,小店的伙计跟她熟悉了,热情招呼着金姑娘入座,然后跟旁边熟客打着招呼。
店里人不多,只有静如跟另外一桌的两个中年女士。看得出那两个人是有文化的女子,举止谈吐不俗。
静如安静的吃着面条,最后把汤都喝了,但是没有声音。她听着那两个女士聊天的内容,大致是刘府的老太太委托她找护理孙子的护工,还没有着落,找了两个都被退回来了,觉得粗手笨脚的,不适合。
听了差不多一刻钟,静如悄悄走进厨房问小二,刘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为什么找护工?小二嘴快,信息通达,据说刘府是当地的富户,孙子刘士鸿是军官,前段时间受伤,回来养伤呢。刘老太太爱孙心切,在招人,但是好像都不满意。据说这家人家是读书人家,也有人经商、做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静如心里大致有底了。
她礼貌的跟两位女士介绍了自己的学习经历,特意回避了教会医院的工作经历,只是说父亲去世了,来本地投靠亲戚,想出来找工作,贴补家用,不想亲戚搬走了,自己一时还没有安顿下来,希望能到刘府试工,如果可以,就留下来,不行就走人。
看到静如的自我推荐,两位女士倒是眼前一亮。模样、性情、文化水平,都符合老太太的要求。
静如成了鸿的护士。
鸿腿部、胸部都有伤,手术后恢复阶段,需要随时陪伴侍候。最初每天都会有医生护士过来一次诊视、换药,静如只是负责日常照看,每天早晚测量体温,三次规定时间的服药,卧床期间的定时翻身、按摩。有两天护士临时有事,就由静如换了几次药,哪知道鸿少爷就不允许护士碰他了,说只有静如换药不疼,其他人都是在折磨他。
文静、贤淑的静如,还有她的护士功底对鸿少爷都是帮助。
一个月后,鸿的外伤基本好了,静如就每天搀扶着他恢复训练,高大的鸿经常累得静如满头大汗,慢慢的,静如发觉,鸿少爷离不开她了。
一天晚饭后,静如按时端来了给鸿的中药,可能喝了太长时间这种苦药汤了,鸿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静如跟他讲条件,如果他喝掉,就给他读书听。
听了静如的话,鸿想都没想端起来一饮而尽,还得意的让静如看看碗底---真的喝的很干净。鸿的房间里有很多书,她找来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柔和甜美的声音,在昏黄的灯光下,让鸿听得入神。后来这项活动就变成了规定任务,只要有时间,鸿就让静如读书给他听。除了睡觉时间,静如几乎都得待在他身边。
女孩子的敏感让静如感觉到了少爷的变化,或许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每天静如到他房间的时候,鸿的脸上都是温情脉脉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当静如呼唤“鸿少爷”的时候,鸿怏怏不乐的说:“不许称呼少爷,叫我名字。”
静如不好意思的笑了:“不可以的,那样不合规矩。”
鸿有点急了:“我说行就行,你再喊少爷,我就不吃药。”鸿当真把药推到了一边,看也不看。
面对任性的少爷,静如没了章法,怎么央求都不管用。静如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如果父亲还活着,自己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或者奶奶还活着,有人给自己做主,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寄人篱下,那么就不需要这么战战兢兢过日子,就可以有自己体面的职业,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想着想着,静如的眼圈红了,她甚至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身边那个任性的大少爷还跟自己赌气呢。
鸿感觉到了静如的异样,看到她睫毛尖的泪珠,这下轮到鸿手足无措了。
他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转过来俯下身子面对静如:“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吗?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不要哭嘛。”
静如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掏出手绢擦掉眼泪,不好意思的勉强笑了一下:“不怪你,是我想起自己家的事了。我去热一下药吧,都要冷了,吃下去胃会不舒服。”
鸿拿起药碗喝了下去,用手擦一下嘴:“不需要那么麻烦,我没那么金贵。军旅生涯,爬冰卧雪都是家常便饭,死人堆里走几个来回了。”
静如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鸿的房间,鸿叫住了她:“静如,我们能做朋友吗?你不要把我当成少爷,好吗?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没有把你当成下人,我们是平等的,我觉察出你有心事,能跟我说说吗?我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静如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必须快点离开鸿的房间,回到自己跟陈妈居住的小屋去,她需要冷静一下,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面对鸿的关切,她差点就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刘家是大户人家,如果知道自己是逃婚出来的,难保他们不会把自己送回到哈尔滨的家里。她打定主意,等鸿少爷的伤好之后,自己也存了些路费盘缠,也有能力进关内的城市找份工作,只要这几个月不节外生枝,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想想自己的身世和家庭变故,静如终于忍不住坐在窗边无声的掉着眼泪。
---题外话---
当年第一次看到将军府大门的时候,我就想里面会是怎样的光景?会有怎样的故事?静如奶奶是我综合几个人物原型写出来的,她们都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自己的爱恨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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