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剑心
沙漠客栈，西北的百里，严良躺了一夜，被大雪深藏。
他不知道的是，在客栈的房顶上，有人同样陪他看了一夜的雪。
他更不知道的是，有人在他的大山谷，为他大哭了一场。他更更不知道的是，就是那位叫做“淑影”的女子，他誓死要拯救的人儿。
他更是绝对也想不到，她一直在关注着他，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陪着他，等着他。只为他，有朝一日能够觉醒归来。
清晨，风雪稍停，只有丝丝细雪和几缕利风。
“真是造化弄人，我苦苦追寻时，它要我最重要的东西。当我要放弃时，它却自己增长了。”严海在房顶上，抖落身上的积雪。
“呵，不管如何。这次得到，我不会再放弃了。”他想说话时，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这个本能，张了张口，试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的字音。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难听，可是他却笑了，笑的那么好看。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无情，那永远不是我的道！”严海轻声坚定道。随即挥手震散积雪，思量了一下，唤来店小二，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现存的所有馒头。大米、牛、羊肉各一千斤。上好的酒一千坛。水一百大缸，全部用水袋装。衣服，大小号各一百套，鞋子各二百双。木柴，两万斤，上好的木炭一万斤。孜然，盐巴，各一百斤。”
“别愣着了，把这个给你们掌柜。”严海说着，随即扔出两块拇指大小的晶体，浅白色，“我只等半个时辰。”说完，他又继续看着西北方。
“是，是，大爷稍等！大爷稍等！”机灵的小二疑惑的看着手中的晶体，里面有白色烟气在缓缓流动。蓦然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猛的激动大声答道。随后，飞一般冲进了大堂。
三个呼吸间，就看到大掌柜胖子，带着一群二十四人，飞奔出大门。走出大门时，还朝房顶上的蓝袍男子，笑着抱拳躬身。打过招呼后，就率众人冒着小雪，匆匆朝其他几处客栈赶去。
半个时辰后。
沙漠边缘，两人并肩而立。其中一蓝袍男子面带微笑，没有了之前的时刻与天地一体，没有了冷漠的避世。任谁来看，此刻他就是一个凡人。之前淡然冷漠，换成了坚定，希望和笃信。他又有了人生目标。
此二人正是严良叔侄二人。
“风神沙漠，很好听的名字，先走一遍吧。”严海微笑道。
“嗯。”严良有些疑惑，感觉今天的三叔有些不一样。似乎，似乎更愿意让人接近了。
“游历，去哪都一样。”男子好像看出少年的疑惑，一笑道。
“影，我去风神沙漠了，我忘不掉你，我忘不掉。”
真如那个店小二所说，这风雪仍在持续。此刻早晨，这雪就黎明的时候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断断续续下起来。越来越大的风雪，渐渐吞没了两人缓步西行的身影。
“小良，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修真者现世吗？比如，雪山。”风雪中，蓝袍严海一手酒坛，一手负立在背，微笑道。
“讲道大会吗？”严良仰头，任由风雪打在脸上，单薄的身上。
“呵，嗯。”严海有些感概道，“这个讲道大会，据说是一位仙人讲他的道，他的一生和感悟。”
“客栈中的那位将军，和对面的老者应该也是修真者吧。”
“仔细的观察。”严海赞赏了一下，“嗯，这个消息是由上面传来的，具体上面是谁，不知道。不过这讲道大会，是不会有假的，以前就有过先例。再说，就算作假，也不可能各界势力都收到同样的消息。也正是如此，此时修真者才是随处可见，之后也会越来越多的。在沙漠客栈中见到两位，并不稀奇。他们的境界我看不透，所以也不敢轻易处置那个凡人。若犯了忌讳，不好说。他们发怒，我或许可以保命。但……”严海仰头迎接风雪道。脸上却满是无力。
“嗯。”严良平静的应声有些颤抖。右手成拳，紧了又紧。
“呵，如果不是这个讲道大会，这整个大陆，你也找不到几个修真者的。”严海一笑，将语气放的轻松道，“现在，游历大陆，是没有之前安全了。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缘呢，是你的，也是我的。”
“谢三叔。”严良平静道，但却记住了一些东西。
“呵，好小子。咱们一起去看讲道大会，一起听道，怎么样？”严海笑道。他开始征求少年的意见了。
“我追随三叔的步伐。”少年微微一笑，答道。
“好，哈哈哈哈！”严海大笑道。心情格外高兴，似乎比他神识大涨，即将进阶元婴中期，还要高兴。
在中午的时候，严海从左手的空间戒指中，拿出干粮，水、牛肉、羊肉、干柴、沙漠客栈上好的酒——女儿红。随后一指点出，浅蓝色光线在木柴上爆出火焰。他已动起手来，一切有条不紊。看样子以前有过不少经验。
期间，一支商队路过，往东。两三个行人，牵着骆驼走过。有问路，有来换口肉吃，或来讨口酒喝。严良看着这位三叔用着别扭的口音和那些行人讲话，时不时对着一些方向指点。
三叔，似乎……比之前不一样了，比他见过的修真者更不一样，少年在心中思量。
一般的修真者，对凡人个个是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因果，求的都是无情大道。似乎无情无义了，就能得到大道。没有像三叔这样的，愿意接近自己一个凡人。如今，似乎更近了，与自己。严良感觉的到。
严良自然不知道，昨晚在他又一次倒下时，在沙漠客栈的房顶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
他的哭，他的笑，他的挥剑，他的倒下，他说的那三个“不”字，还有他疲惫闭眼睡着的瞬间，还有大雪是如何一片片掩埋他的身体。都被严海都知道，都知道，或许永生不忘。
在三叔送出酒水，干粮，牛羊肉，或指路，这些行人也都有回礼。比如，珠宝，金银，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此刻，严良感觉很微暖。
看着三叔这个元婴境，神仙般的人物，与他们这些凡人一样，不避情义。他心中有一些什么，说不上来。只是感觉，有一些东西在缓缓生长。
傍晚，风雪渐息。斜阳现，正努力散发着最后的温暖给这个沙漠。天与地，一片金色。
少年与蓝袍男子，缓步向西。在这片大漠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远处莫名的野兽怪叫，此起彼伏，似乎也在为一天此刻的安静而欢呼。
“斜阳边上，最明最亮的那颗星，叫什么？”严海笑道。
“启明星。”严良平静一笑。
“在我们这边是夕阳西下，在另一边就是黎明，的确应该叫启明星。”严海一声轻笑，“此刻是黄昏，换一个半圆就是黎明。”
夜晚降临，月光温柔，繁星模糊，风雪稀疏。两人在一巨大的沙丘背风坡停留。
严海又拿出了，木柴，牛肉，羊肉，酒，水，孜然，盐巴。放在地上，开始了他的做饭。严良，感觉此刻好温暖。虽然风雪依旧，他却感觉，比在自己的大山谷，还要温暖，还要安全。
温暖的炊烟飘散在风雪里，少年闭眼，他感觉的到，它们还在，它们在。
天地，两人，月光，星光，火光，牛肉，羊肉，酒，水，炊烟……这一切。严良轻轻闭眼，感受着这一切。
“影，闭眼，我能感觉到，我们还在，我们还在，我们还在。”
蓝袍男子醉了，少年没喝酒，一样醉了。
当一缕冷风打着旋经过，少年被惊醒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么一句话莫名在他脑海浮现。是啊，无论此刻多么美好，终将失去。因为自己没有挽留的力量，没有挽留的力量，更没有化瞬间为永恒的力量。
“影，呵呵。”
严良深吸口气，轻轻拿起地上的一坛酒。“咕咚，咕咚”大饮了两口。“咳……咳……咳……”随即猛的咳嗽了两声，然后又压住。
“影，三叔，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吧。”严良又轻轻抽出了背后的铁剑。“噌~~~”长剑出鞘嗡嗡震颤。
“嗯？”严海似乎被少年的咳嗽声吵醒了，“呵，今天让你看看我的剑法。”随即起身，微微一笑。戒指的微光闪过，咕咚咕咚，他无声干了一坛。
“呵。”一笑，随即右手掌伸开，一点蓝光在其中浮现，由小变大，眨眼间，便化作一柄蓝莹莹的长剑。
“四招……”严海仰头闭眼。
说完这二字，瞬间，他的身形在这片天地风雪中模糊了起来。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后却蓦然后叠出了六七道黑色模糊身影，这些模糊身影在背后轻晃。
“第一剑，缘聚心然。”
轻轻一步踏前，背后重叠的身影骤然拉开！一连串的幻影出现。
手中长剑上挥刺天，身形又前踏一步，转身又是一剑前刺。下一瞬，幻影一起挥剑前冲，在严海刺天的位置尽皆重叠，一起刺天。随后，又是重叠一起的身影拉开，一连串的幻影尽皆前踏一步，汇聚在转身前刺这一招。
严海前刺的剑刃抖动，又是一击点出，随即又一步前进。下一瞬，背后重叠在一起的身影也接连剑刃抖动，只看到虚空一片幻影，随后幻影归一，尽皆重叠在那点出一击的瞬间，随后又一次拉开。
严海的身形在这片天地风雪中，或左或右，或进或退，或静或动，身后的重叠身影也随之左右、进退、静动。严海动，重叠身影拉开。他刺剑，一连串的幻影也在下一瞬蓦然归一，尽皆重叠在那一剑的刹那。他静止，幻影也立刻归一重叠到他背后。动静间，幻影拉开又归一。
此时天地间只有一身影在纵横穿梭，和背后幻影一连串的拉开和归一。
“第二剑，踏雪寻梅。”
手中的长剑在风雪中绽放荧蓝，抽干周围的空气，风雪自然相合。此时，蓝光携风雪之力，一剑虚空震颤。
严海轻轻闭眼，原地不动。手中的长剑在周身挥舞，或快或慢，或左或右，剑剑虚空震颤！
此时只看到一个个涟漪在虚空轻轻荡开。
“第三剑，回首初心。”
严海的身形又动，七道模糊的身影拉开，是一连串的幻影。手中的长剑莹蓝熠熠，此时不再是快慢，不是左右，只有轻重。莹蓝在手携风雪之势或轻或重，七道模糊的身影在天地间穿梭，幻影一连串又归一。
此时只看到出剑的一瞬，莹蓝剑刃周围的雪花蓦然停止下落，风，也停息。
“第四剑，大道无情，一剑轻雪。”
一道身影从天际掠来，背后跟随一连串的幻影，手中的莹蓝熠熠耀目，风雪在之上旋转相合。下一个瞬间，幻影在后叠又散，莹蓝在手亮又熄，风雪在剑合又离。此刻只有一柄普通的长剑！
严良，只看到三叔轻轻一剑前刺，普普通通。下一个瞬间，剑尖周围，“轰！”一个黑洞出现。
周围蓦然起风，借着月光他看到了狂猛的劲风吹起了他的长发，他一动不动，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全是漠然。风仍呜呜，雪仍簌簌，这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
这一瞬又是永恒。
“影，这一瞬，你看到了吗，我的心好疼，好疼。我不想放弃，可是……呵，你保重好自己，啊。”
“嘭！”严海直挺挺的倒下了，砸起碎雪无数。下一个呼吸间，已传来他平稳的呼吸声。
借着月光，星光，火光，严良看到了这位三叔，呼风唤雨的元婴境脸庞，有几丝光亮在眼角闪动流淌。他唇角微动，又似乎是在呓语什么。
他想去叫一声三叔，可是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三叔的四招剑法，不知为何，他竟感觉心中很酸，很疼。他忽然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些本能，比如说话。他有些想笑，他知道如果笑出来，肯定比哭还要难看。
一种感觉在内心涌动翻滚。
“良，我相信你，你可以的！”严良的内心忽然浮现出了一抹身影，月光下，她的脸庞正散发着醒世的乳白光辉。
看着呼吸平稳的三叔，脸庞上几丝闪动流淌的火光，他的鼻子酸了。她的温柔笑容，三叔的四招剑法，此刻在严良心中彻底爆发，席卷全身。他感觉的到，他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铁剑又起。剑起！全身各处，源源不断的热流，往丹田冲去。
前刺、上挑、下劈！
前刺、上挑、下劈！
招招式式全力而发，细风在剑尖之上疯狂乱窜。丹田内的大圆环，滑行，自转。疯狂的吸收着他的内力。他又感觉到它了，每一剑挥出，它的滑行都顿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勒住了一般。随后它又猛的吞吸内力，挣脱束缚！然后，又继续它的自由运动了。
漫天的风雪呜呜，簌簌。她的温柔笑容，三叔的四招剑法，一起在严良心中爆发。手中剑，越刺越快，越挥越急。全身各处，无数丝热流涌现，疯了一般冲入丹田。
前刺、上挑、下劈！
前刺、上挑、下劈！
丹田的那个大圆环，滑行不断的停顿，顿、顿、顿。慢、慢、慢。顿、顿、顿、慢、慢、慢。
“嗯？”严良忽然感觉手中的剑，好重，好重。重！重！！重！！！越来越重。挥舞的剑，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知道那是它的重量，他快拿不动了。全身各处的热流，仍不断的冲进丹田，被它吞噬，它越吞越重。是的，它此刻就在严良的剑上。
严良感觉的很清晰，手中的剑越来越重，感觉快握不住了。但它滑行的速度也慢了，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了。感觉告诉他，只要再慢，再慢！再慢它就会崩溃，崩溃了就可以救她们，就可以救！
崩溃了自己就可以翻天覆地，崩溃了一切就都好了，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
只要再一剑，再一剑！再出一剑就能让它更慢！！就能让它崩溃！！！快了，快了！！
前刺、上挑、下劈！
此刻的严良满脸通红，全身轻颤，每一剑都需要他的全力。此刻，手中剑不是几斤重的铁剑。而是，千万斤重的巨石，因为有它的重量。
“喝！”严良大喊一声。又是一剑劈下，这一剑万钧之重！他甚至听到了身上的肌肉，有轻微撕裂的声音。这一剑，倾尽所有！剑刃下砸，抽干了之上所有的空气，风，急速流来补充，急卷着紧跟剑刃。雪，被吸过来与风一起旋转追随剑刃。剑尖之处，十三道气流在疯狂飘飞，萦绕乱窜。
下一个瞬间。
“铿！”
“嘭！”
严良终于还是握不住了，越来越重的万斤长剑。这一剑，还是没有劈到底，剑尖之上的气流还是消散。丹田中的它，在一阵疯狂自转后，又恢复了它的滑行。它最终没有被剑引的崩溃，它完好。随即，长剑落地，严良倒地，两声响起。
“滑行，自转。我该怎么样让你们停止，我该怎么样让你崩溃，我该怎样救你们，该怎么救，我到底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影。”
这一问，没人会回答，也没人能回答。风雪还在呜呜，严良，看了一眼火堆旁熟睡的三叔，心中的四招的剑法仍在爆发它的意蕴，那抹身影还在对他微笑。
可是他再也耐不住冲击和疲累，眼睛一闭，睡去了。风雪依旧，篝火还在大量的木柴下熊熊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风雪大了，或是火堆的木柴燃尽了。严良，忽然被一缕从远处而来的细风惊醒。远处，风吼呜呜，大雪呼呼。阵风，从巨大的沙丘之上，去向远方。平静的沙丘底部，散风随现，吹开火堆的灰烬。与山丘之上路过的阵风相合，风旋之始。
火堆，灰烬深处的一两点火星，被风带起。风旋之下，在夜空中与飞雪共旋。火星骤然大亮，瞬间释放出耀眼的光和热给这个世界。
严良，头一歪又睡着了，笑着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她在哭，后来又笑。
梦中，他看到了三叔那最后一剑，是穿透了一片雪花。
梦中，他看到了漆黑的夜空，一个巨大的乳白色圆环，在旋转至极时，骤然停顿，那瞬间时间静止。随即，它轰然溃散，把天地映成白昼。
梦中，他看到了火星与飞雪共旋。
梦中，他看到了那旋风带着火星和飞雪去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竟往上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嗯，这是什么。”严良呓语，朦胧模糊间，他感觉脸上有点凉，摸了一下，竟然是雪化的水，擦掉，又睡去。
“影，呵呵，等我，等我。”
“嗯，咳，咳。”旁边的严海仿若呓语，翻了一下身，又捂着心口继续睡去。月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脸庞仍有丝丝亮光在闪动流淌。可是，他两边的嘴角却是微微上翘了起来。
这一夜，没风。大雪很安静的下，给两人盖上厚厚的被子。两人没有再被冷风惊醒。只觉得，很温暖，很温暖，很安静，很平静。
不是没风，而是它停了，它停在了原地。
翌日，朝阳升。
“呵，这雪终于停了。趁这一会儿风雪安静，咱们多走一段。没了雪只有风，晚上咱们不好过了，啊……阿嚏！昨晚的风雪太大了。”
朝阳在后，二人与霞光同行，步步脚印，一路向西。蓝袍男子，一手牛肉，一手酒坛。少年，一手羊肉，一手水袋。
大沙漠的积雪来的快，去的也快。中午，两人都开始拿着水袋不停的咕咚。
“元婴境可以不渴，也可以很渴，不是不渴，只是能忍。”面对少年的不解，蓝袍男子闭眼又从空间戒指中，拿出一个新的水袋，摸了一下，才笑道。
“有阳同晒，有水同喝。”
随即，蓝袍男子又一仰头，“咕咚，咕咚”。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凡人。或许他只愿意做一个与少年同行的凡人。
“这次远行，有什么想法吗？”
“有。”
“是什么？”
“追风。”
“影，我看见它了，我的道是追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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