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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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源氏物语

  

    安倍晴明输给了芦屋道满。

    梅雨时节的雨水淅淅沥沥,廊下光源氏吩咐布置下去的铃铛寂寞的被雨水打湿,桐壶院中的主人安子公主一向喜静,仆从宫女们只能在廊下侯着,可前朝的消息明显已经影响到了后宫,女房们在廊桥连接处窃窃私语,远比雨声更茂密的滋长在庭院中。

    弘徽殿女御与右大臣一派越发肆意,连藤壶女御都得在后宫中避让车架,朝中源氏公子处于下风,天皇被逼迫的同意了右大臣的诸多政令,而芦屋道满却比这些贵族王公更加肆意。

    他将阴阳寮中贺茂门下一系弟子门人全部驱逐出阴阳寮,命令他们前往奈良加固结界,同时借此机会插手了热田神宫的事务。

    神道教管理下的热田神宫一向与平安京的阴阳寮泾渭分明。但热田神宫中草雉剑无故鸣剑的缘由,让芦屋道满有机会铲除异己,他甚至公然宣称,三神器之一的草雉剑的异样是因为今上德行有失的缘故。

    此话一出朝野震荡,但右大臣一派却借此机会极力逼迫天皇禅位,而时至鬼月,平安京中不少百姓看见过只存在在画卷中的百鬼夜行重新苏生的场景,一时人心惶惶,以恐惧为养料,不知道滋生了多了妖魔鬼怪。

    而默不作声参与了这一切的安子,调和着朱砂,在黄纸上平心静气的画着符篆。

    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身形模样仿佛一天一个样子,远比一场雨后池塘中的碧色浮萍生长的更快的,是她的美丽。

    孟浪的贵族子弟因为动荡的朝堂已经很少再有心思风花雪月,铃廊寂寂的被雨敲响,仿佛是一场没有多来得及品味的风景嘎然而止。连带着安子公主的婚事,也暂时被搁浅在人们的记忆里面。

    这样被遗忘了的时间里面,当事人既不叹惋也不可惜。

    因为脑海中时刻催促她的声音变成了针,化为幻听重复在耳边。所有的自制力都在压抑自己,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情。

    笔下所画的符篆从九字真言再到天干地支,朱砂如血,字体纵横,隐约可见金戈铁马之势,这实在不该是个深闺中的姬君该有的字。

    不知道何处来了风,桌子上雪白的纸张在镇纸下嗦嗦作响,那些墨色的字体浮动跳跃,仿佛主人的思想被注入生命一样要脱出纸张,安子纤细的手指纸面上一按,那些纸张顿时服帖的在镇纸之下平铺。

    然后屋子里面突兀的多出来了一个女人。

    

    安子背对着她,保持着一只手按住纸张的姿势,小狐丸在桌子下面,屋外的侍女们距离很远,但是她们分布在每一个到这里的要道上,可并没有人禀告。就算高超如安倍晴明一样用上阴阳术,安子也能感觉的到灵力的波动。

    可是没有。

    这位不速之客身上的灵力与活气,甚至没有屋子里的一个家具多。哪怕是亡者,或者是太子妃那样被做成傀儡的人偶,安子也能感受到他们稀薄的存在之感。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除了作为人类的心跳,她身上没有灵力也没有存在感,就像是,就像是……

    “拜访的话,在前殿告知女房们要谒见才符合礼仪。”安子镇定的把铺平纸张,手放回膝盖上,腰背挺直,将一位公主的姿态摆放的傲气又坚刻。但其实她的手却已经握住了小狐丸,随时可以有力的挥剑斩杀任何冒犯者。

    不速之客手上扇子上的璎珞在微微晃动,仿佛是一道眼波来回扫视着安子。这样无礼的行为下,不速之客更加无礼的先开口了。

    “您,并不是此间的人。”

    陈述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声音像在念着文章,毫无情绪,更多的是冷淡审视。

    不用安子薄怒转身,这个女人就走到安子的对面。

    她的脸很普通,在这座居住着煌煌天家的平安京中,仅仅是不会像光源氏的情人之一的未摘花那种先天残缺,因此被嘲笑的程度。

    可握着小狐丸的安子却头一次没有办法握紧手里头的刀剑。

    就像是一把冰刀凿开了头顶,安子公主的脑海里面忽然被塞满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公主的脸色刹那之间惨白,因为她突然被抽干了灵力。这具躯壳里面她为之依靠、骄傲的灵力一下子被吞食殆尽,空阔的无力感像眩晕一样击中了她。

    而对面的女人伸出手,抚摸起了安子的长发。

    她的手指插进了长发里面,黑发白肤对比之下,仿佛是乱牙般的黑岩与雪白的浪花。可女人的触碰却带来了千丝万缕的“束缚”,不是流水纵横的灵力,而是浇上油脂燃烧的无形绳索,一圈圈的缠紧。

    空间中无形的绳索绞紧了安子的咽喉,极度的痛苦和空白在脑中敲打着,就像一根根钉子打进指甲肉,脑海中要死去的窒息感带动,让眼前漆黑一片。

    做到了这些的不速之客眼看着安子头抵在桌子上,咬着牙忍耐着痛苦,她抓起那一把披拂在少女肩头的头发,之后神情没有欣喜也没有惊讶的松开了。

    像用树枝拨动冻僵的麻雀。连她自己都想不出自己是希望麻雀活着还是死去。

    

    但仅仅是这无恶意也无善意一下,安子就像被剪掉了线的人偶一样从书案滑落倒在了地上,额头上的青筋和苍白的脸色让她美丽的脸,看起来像一张能剧面具。

    她肺腑里汹涌着滚动着血气,像无形的巨手揉压着五脏六腑。那些绳索压迫着她的骨头,让她佝偻起来。

    直到这样的痛苦少女都没有叫一声。这一点让女人很是在意。所以她蹲下来,手触摸起了安子公主那张痛苦着的美丽面庞。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了……或者说你们。”

    那个女人从痛苦的安子公主身边轻轻拿起小狐丸,在她拿起的瞬间,小狐丸就化成金色的粉末消失掉了,里面居住的付丧神一同与安子公主失去了联系。

    少女按住心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咽喉,她张了张嘴唇,鲜血从唇边流到下巴上。那些红色显得她的脸格外的“怪异”,是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突兀与异样。

    女人平和的绕着安子又走了一圈,注视着少女美丽的脸,当看到安子瞳孔里面压抑的痛苦时,平静的脸上才第一次产生了波动,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声音徐徐的说起了故事: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光源氏还没有妹妹,而且深陷在与藤壶女御的爱恋中。那个时候,你出现了。”

    “从唐土来的道士,有着神奇的五行的力量。用珍贵的书画与奇秀的容貌征服了平安京的贵族。那个时候,你自称景安。我很奇怪,因为你是第一个,对的,第一个让光源氏遗忘了藤壶女御而迷恋上的截然不同的女人。”女人的眼睛凝在少女脸上一眨也不眨,她仔细看着安子,想要透过她的皮囊,看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身上丝毫没有藤壶女御的影子,你是光源氏真正的一场全新恋情。他在你身上找到了与任何一个女人不一样的恋爱。而我想要知道光源氏与你的故事,不是我所写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留下了你,啊,应该是你们。”

    女人说的故事安子从来没有听过,可身体中的内脏都像被碾碎似的剧痛中,安子身体里面“那个声音”却忽然在此刻苏生。

    低沉的、藏着悲伤的声音笑了。

    本能的,近在咫尺的死亡,内脏碎裂的剧痛,都没有让安子害怕。她害怕的是——“那个声音”在发出甜美的、哭泣一样的笑声。

    “然后……你其实并没有爱上光源氏,对吧。你接近他,是为了那把天丛云。你哄骗他,得到了那把剑之后,你,你们就都消失了。”

    “于是书页翻回了开篇,故事重新到了一开始。美丽而柔弱的桐壶更衣被桐壶天皇喜爱,却又招惹妒忌。可这一次桐壶更衣得到了一双儿女,光源氏有了一个妹妹。”女人平板的念着这些词句:“故事本来不该存在的人都出现了。”

    “安子公主,曾经的景安,请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没有回答。

    跌落在地上的公主衰弱的像要死掉一样细细的喘着气。她的肌肤在衣袖下逐渐透明,隐约可以看见无形的丝线一圈圈缠绕在她脖子上,正从里面抽出这具身体里的活气和生机。

    女人,正是弘徽殿女图身边那位犯颜直谏而不得人心的藤原女房。但是这只是她在这个【世界】中的化身的身份而已。

    书写了这个名为【源氏物语】世界的她,是被称为紫式部的才女。也是这个世界的创世者。

    在创作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生魂离体,进入了这个自己创作的纸张中的世界。

    却两次遇见了没有书写过,而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人”。

    

    紫式部看着脚下已经渐渐“死去”的安子。这个入侵者直到“死去”都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美丽的身影跌落在地面的身影燃烧坍缩,变成了一堆飞灰。

    这样的美丽少女,也不过是虚幻泡影,无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紫式部怅然的闭了眼睛,分明她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却在向外来者寻求答案,也许就是一种讽刺。

    她准备离去。也许她终归是要在光源氏身上找答案了。

    

    “抓到你了。”

    一双手,不,是两双手。从她背后空门处突然伸出来,紫式部瞪大眼睛,却被同时捂住了口唇。

    在失去视力的瞬间,她察觉到可怕的引力狂暴的呼啸而至,席卷上身体,她被两双手拽入了深渊,失去了意识。

    

    、

    

    紫式部从睡梦中听见风声泠泠而醒来,她抬眼一看,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殿中香冷,书案上纸张杂乱。原来是她在写作时忘记关窗。

    她起身关了窗户,却突然想起稿卷不知道有没有在睡着时被无意弄脏,急急走回书案去瞧,却看见纸张上洁白一片,根本没有动笔的痕迹。

    她扶住额头,只觉额角痛的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关好窗户而着凉了,可夏日暑气蒸腾,就算是夜晚……

    不……已经是秋天了,秋雨凉。

    她觉得可能是这几日忙坏了,节令都记错了。

    同殿的女房们交了班从各殿回来,与紫式部打招呼:“紫式部你啊,可是错过了好戏。”

    女房们眉飞色舞的今日殿上听闻。

    来自乡下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打败了贺茂家的得意门生安倍晴明,现在已经是阴阳寮的阴阳头。

    因为芦屋道满爱与人打赌盒中蛹的生死,而且他那超出了所有平安京贵公子的风流,人们私底下都叫他“蝴蝶公子”。

    虽然朝堂上的大臣和一些贵女攻邗芦屋道满低微的出身,但他举止风流玲珑,颇得中低层贵族女性与士族的欢心,在桐壶天皇即将退位给朱雀太子的现在,已经是朱雀太子心腹的他,在平安京中已经取代了头中将与光源氏成为了最受欢迎的男性情人对象。

    前几日在后宫中,弘徽殿女御就打算把自己的妹妹胧月夜许给芦屋道满,却被回绝。女御气不过,今日在后宫之中听说宴后芦屋道满与宫中女眷私会。女御为泄心头恨带了诸女房去围堵,却不料那个与芦屋道满私会的女眷正是胧月夜。

    “你猜道满大人如何回应女御为什么与胧月夜是情人却不愿意成夫妻”

    女房卖关子,紫式部额角痛的厉害,可却不由自主的更加想要听下去,急切的追问:“他如何回答”

    紫式部一向矜持端庄,哪有今天这样迫不及待的时候。女房得意的笑,挤眉弄眼的模仿芦屋道满:“道满大人说:正是因为看见女御你嫁人后的样子,我才害怕您妹妹也会在嫁人后失去现在的可爱。而且我与胧月夜是追求恋情的欢乐,嫁娶这样世俗的捆绑多么无趣。对于追求短暂快乐的我来说,一直由您这样失败的例子引以为戒呢。”

    这样张狂的话无疑让不得宠爱且脾气暴躁的弘徽殿女御厌恶到了极点。

    紫式部喃喃:“他怎么敢呢那位胧月夜她……”

    “有什么不敢。不仅朱雀太子倚仗他,弘徽殿女御自己还有求于他呢。”女房咯咯笑道,凑唇到紫式部耳边道:“女御还需要要他卜算出来的新的斋宫,不然这新斋宫怎么落到桐壶院中那位公主头上。”

    女房是弘徽殿女御一派的人,自然对桐壶院中的女三宫安子公主充满恶意,这里面的恶意有大部分来自于对公主容貌的嫉妒。然而在朱雀院也正是弘徽殿女御一派得势的今天,这位公主明摆着即将被派往遥远的伊势成为守贞的斋宫,侍奉神明直到下一任天皇登基。

    “一想到这样一位如花美人就要在伊势那种遥远的乡下地方消磨了青春年华,就感觉世事无常呢。”女房洋洋得意,却瞥见了紫式部脸上不好的脸色,想到她平时为人古板,仗着是右大臣请来的身份从来都是高人一头,此刻便不悦道:“你不会这个时候还要同情那位公主吧或者还要去劝弘徽殿警言慎行不要妄动。女御现在可听不进去,你可不要触霉头啊。”

    紫式部本人迷迷瞪瞪,女房见她失魂便撇撇嘴,暗道紫式部看不清形势,且看她日后如何,便自觉无趣的走了。

    紫式部回头失魂的看着自己的书桌,那里的白纸一字都无,只在角落的纸张上有一首首和歌散落。

    紫式部——藤原则子,是因为才学,才通过弘徽殿女御之父右大臣,被举荐来到弘徽殿女御身边的。她与当今的朱雀院的那位同样曾被称为藤原女房的太子妃是同族。人们称她为“紫式部”一是为避讳太子妃,二因为她喜欢紫色的书笺。这是藤原则子的记忆在告诉她自己的。

    可……有什么不对劲呢。哪里不对劲呢?

    藤原则子女房带着疑问去侍奉弘徽殿女御,她在竹帘后看见女御得意的被前来拜见的宫妃们吹捧,并没有往日一样劝女御不要骄傲失礼。

    直到殿前有人通报“女三宫前来。”

    竹帘子被一双双素手拉开,嘈嘈切切的宫妃女房们在帘子后小步避退,不由自主的安静。哪怕是弘徽殿女御,看见来人在嫉恨里都不由有一丝复杂的羡慕。

    

    、

    

    门外的秋色日光中走来一位丽人,藤原则子看见她那张美丽的脸后,就陷入了深深的晕眩中。

    安子公主比一个月前又长高了一点,她的身材纤细而高挑,显然已经不符合平安京贵族们一向喜爱的娇小可人的贵女的设定,但也因此超拔于诸女之上。

    她像一只鹤,其他的女性在她面前就像笼子里的鸟雀,羽毛斑斓但只能扑腾在笼子里面。

    在平常安子甚至是有意在压抑自己这种不同的气质,可今天不一样了——

    紫式部看见现在的安子公主又怕又向往。同时不知道怎么就有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而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的异常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因为哪怕弘徽殿女御一派的女房们都敌视她,这个少女的美丽也足以操控人心的,让人一时忘记妒忌,单纯的沉湎于相貌中。

    只让人感叹,多美丽的人,天地之间的造化神奇,得以让世间有如此佳人。

    但是弘徽殿女御却没有太多心思。

    她嫉恨女三宫的母亲,憎恨作对的光源氏,更仇视面前比自己年轻美丽的公主——这位公主有太多自己没有的东西了,享受了太多自己深夜辗转难眠时的福气了。

    所以在女三宫行礼的时候她迟迟没有示意女三宫起来,而是拿着桧扇笑着说:“伊势贫苦,斋宫的生活更是枯寂,女三宫要是打包行李可是要早一点,那里可不是平安京,和流放的犯人一起的边陲,想要什么都没有,真是可怜啊。”

    女三宫来的时候就自然明白过自己要面对什么。她在兄长一派失势时就懂得自身的处境。别人都想要看见一个战战兢兢而憔悴的她,可安子公主偏不——她不是那种被打压就会气愤、悲伤的人。

    她维持着行礼的动作,抬眼看了一下弘徽殿女御,就像个小孩已经厌倦了游戏一样自顾自坐下了。

    弘徽殿女御见她如此,怒不可遏,冷笑发作道:“怎么,女三宫如今得到要被派往伊势的喜讯,欢喜的连礼仪都不知道了今天让我就尽一下职责教导一下礼仪。”

    女三宫身后跟着的宫女们本就战战兢兢,一听此时弘徽殿女御要发作,都吓得腿发软,不知道往日沉静谦和安子公主今日如何不小心惹到了女御。

    安子直直站起来,一众坐在两边的女房只得仰视她。包括对弘徽殿女御。

    女御讶异的看着一步步走上来,可以说十分无礼的的安子逼近自己,无措的张口结舌。盛气凌人的她只得用桧扇拍着桌子:“你想要做什么!无礼!”

    色厉内荏的弘徽殿女御让安子歪着头笑了一下,身后的女房们也惊讶的忙呵斥:“姬君,请您下来,这不合礼仪。”

    安子的回应是用力的踢翻了弘徽殿女御面前的桌子下去,伴随“砰”的声响,满堂的女官们瞠目结舌,宫殿中时间顿时一停。

    紫式部看着打翻在地的桌子,和粗鲁的做了这些事情的公主,同样说不出话来。

    原本凶狠的要处置安子的女御,看见桌子被踢下去,顿时就像看见个怪物一样,看着安子公主美丽的脸,倒缩在上面不敢说话。

    做了这样粗鲁的事情,也依旧如仙鹤般高高在上的公主,瞧见女御脸上因为惊恐而抖落下的妆粉,觉得无趣乏味至极。

    

    ——这样子自鸣得意的蠢货,无论什么地方都见得到啊。

    安子背对着满殿惊讶的目光,笑的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大方,她很平静的对着脸色灰败的女御说:“如果到现在您才知道我是什么人,或者还因为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这件事情而惊讶,也真是可悲啊不是。”

    她用怀里的桧扇勾起弘徽殿女御颤抖的下巴,笑吟吟:“终其一生都在仇恨我母亲和我的你,却连对手和局势都看不清,就这样与我为敌,是很少照镜子才给您的勇敢吧。”

    “呐,一日日容颜老去的滋味让您多久不敢看镜子了。您也知道吧,父皇是不会喜欢浑身皱纹的老太婆的,对吧。而我的母亲她就算死了,也是死在最好的时候,您只会一天天的老去,而她才是父皇心中永恒的挚爱。”

    “被刺痛的表情真是棒啊。想来是孤枕难眠的夜里想过很多次了吧。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也请怀抱着这样的心情给我一天天的痛苦下去,直到死去咽气的那一天,你都赢不了。”

    公主殿下一晃桧扇,砸在弘徽殿女御脸上,她直接走了,根本不在意满殿女官们一个个吓得半死的模样。

    她自己带来的女房们匆匆行礼,害怕的顾及不上礼仪要追上她。等桐壶院的女房与公主们走的很远,弘徽殿女御的殿中才传来震天的女性的怒吼。

    “低劣的贱……贱种!”

    所以女房在弘徽殿女御的雷霆震怒下瑟瑟发抖,而平常敢犯颜直谏的紫式部却比在场任何人都恍惚。

    因为这位忽然骄横的公主,在出门时,对她这个方向……笑着,抹了一下嘴唇。

    

    、

    

    惹怒弘徽殿女御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禁中。

    先来见安子的不是任何一个人,正是即将从太子变成皇帝的朱雀院。

    朱雀到达桐壶院时,女房们都被派去准备行李。

    这些女房大多数是依附或者交好光源氏一派的小贵族家中送来的,弘徽殿女御的事情已经把她们吓破了胆子,很多人一边准备着行礼一边在拭泪。

    她们担心惹怒女御,女御会迁怒到她们身上,也有的想到要跟着安子公主去遥远的伊势,直到下一任天皇被选出来才能回京的凄惨……反正没有一个是在单纯的为公主殿下哭罢了,只是说起理由还得是“感叹公主殿下年华大好,却要离开父兄,离开平安京于伊势奉神主”。

    朱雀到来时宫殿外围的女房们正人人垂泪,见到朱雀到来,惶恐不已,但仍旧暗含回转的希冀伏首问:“朱雀院可是来探望公主的。”

    朱雀垂眸轻轻笑了一下,神态如以往自然和煦。女房们纷纷放了心,忙请朱雀进殿。

    光源氏因为前世自己窃玉偷香得来的经验,几乎不准女房们靠近内殿,还布置了布满铃铛的铃廊。

    朱雀在红线牵丝的铃廊一端望去,此刻内殿的东西几乎已经搬空了,竹帘卷起,可以毫无阻碍的看见殿中深处安子公主正背对他,倚靠在庭院前的薰笼上。

    她乌墨色的长发仿佛流水似的流淌在十二单外,十二单外衣上绣着的金鱼与萱草,领口处是肌襦绊的白与交领的红,她一动,长发流水一样跃动起来,领口的肌肤露出几分,螓首徐回,庭院中吹来的风拂过她的额发——她回头正好看到朱雀。

    她用那张美丽的面孔,轻轻的对朱雀笑了。

    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安子公主没有逃避朱雀的眼睛,毫不顾及的对他展露笑颜。

    朱雀在原地矗立,领路的女房得了吩咐只能送他到这,见朱雀久久停滞,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却惊骇的看见这位一向温文的贵族少年,脸上显露出一种极为恶毒恐怖的表情。

    他半边脸在阳光下似哭非笑,仿佛蹂坏的玩偶,另外半张脸却流淌出一种刻骨的仇恨和怨憎,哪怕是弘徽殿女御那种女人的嫉恨,在朱雀此刻流露出的怨憎里都显得太单薄无知了。

    女房骇然在原地,朱雀甩下她大步流星的走入铃廊,随着脚步步步走入殿中,铃廊上的绳子一根根断裂,铃铛们哀叫着变成一摊融化的铁水。

    这样妖魔现身才有的阴邪场景几乎要吓晕那女房,她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狼狈的向殿外跑去,却在要尖叫的瞬间栽倒在地上。

    朱雀裹挟着煞气与怨气过来时,坐在庭院前的公主对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好奇与惊慌。甚至像她还是个小小女孩时一样,手上捧着一个绸缎与生绢做的玩偶,和朱雀说话:“兄长大人在这个时候,给我惹了很大的麻烦。”

    朱雀看着这个与过往完全不同的安子,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平和了,如以往般温柔轻声:“安子是在怪我吗?”

    “没有哦。”安子展唇而笑。别的贵女害怕被人看见牙齿而抿嘴,而安子笑的露出了唇下洁白的六颗牙,模样稚气又跳脱,她什么也不在乎了一样:“因为很早我就想过您会什么时候想通来问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哦。”

    “把人当做玩偶的你,才是一直以来你真正的想法啊。”朱雀蹲下来与安子平时,他心里那种被欺瞒的愤怒渐渐被压制,黑暗的一面欢呼着:看啊,怎么会有真正纯洁的孩子。她和你一样,是这个不干净的世界里面的一员。

    安子晃着手上的玩偶,那是女孩节时朱雀送给她的礼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重生的朱雀还只能蛰伏在幼小的自我身体中等待机会,送给她礼物的是那个还端正清洁的朱雀。

    这个礼物并不昂贵和重要,更别提有什么特殊意义了。

    朱雀看见这个娃娃的时候,思考着安子的用意——这个直到身处劣势的对手突然发难,无所顾忌的展露自己,朱雀可不认为是她听闻要去伊势后才会惊恐失态。

    事实上,芦屋道满拿下阴阳头之位虽然小有波折,但安倍晴明那一关太顺利了。匣子里飞出蝴蝶后,公证人宣布芦屋道满胜利的那一刻,那位白狐之子依旧从容的将扇子展开,蝴蝶就飞入了扇面,静止后变成了扇面中的图画。

    而那把扇子,此刻就在安子公主手边,和它放在一起的是一把刀鞘洁白的刀剑。

    “人并不是玩偶这样的死物。”安子提起玩偶的一只手,然后松开,它便凭空跳起了雅乐。

    “喜怒忧思悲恐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都是人,而非死物所能有的。”

    “但在你眼里没有差别吧。”朱雀袖子里的黑雾化为一团线,捆住了正在舞蹈的玩偶,像凭空披上了一件灰色外衣。这玩偶由朱雀掌控,跳起了《迦楼罗》。

    佛经中的迦楼罗以毒龙为食,但它死时却会被毒龙的毒素发作,自焚炙烤而死,心脏成为琉璃。传入日本后,僧人鉴真曾经以迦楼罗意比玩弄人心的恶人,认为这些人说话的言语,就像迦楼罗吞食的毒龙一样,使得因果变成□□积累在身上。

    “□□控的人和玩偶一样,不需要在乎它的想法。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了。这是胜利者的格言,你我都知道。”

    朱雀手上的雾气撤离了舞蹈的玩偶,这个可爱可怜的小玩意,从空中掉下来,里面的木头骨架变成一堆飞灰,徒留一身锦绣的外衣落在安子膝盖上,这么美丽的玩偶消失,灰烬里面并没有宝珠琉璃凝结。

    

    “成功的第一步,就是蔑视生命的存在,把一切当做棋子。”朱雀笑的比任何时候都光风霁月,终于放下了无谓的纠葛,一槌定音:“我以为我做的足够登峰造极,独一无二,可现在看来安子你,才是更胜一筹的那个人。”

    “我真是可怜那个家伙。光源氏那个蠢货,到现在还在外面为你奔波吧。为了你他甚至打算去交好右大臣了。可在你的心里,这样的他是不是非常狼狈可笑,毕竟他还以为是自己输掉了你。可是你却已经可以扔掉伪装,好好发挥自己的力量了。所以不管怎么样说,玩弄他你很乐在其中吧。”

    他摊开两只手,像隔空把安子的面颊捧在手心,要吻一吻她这多情美丽的脸颊,和吐露谎言的嘴唇一样,轻呢喃。

    “你以此为乐不是吗?”

    安子的回应则是用嘴唇碰了碰朱雀的右手掌心。

    她一点也不怕这双把玩偶焚为灰烬的手,仿佛是晨曦间梳理羽毛的鹤。无论鹤的额头上那艳红如何彰显毒性,人们都认为这水禽高贵都足以象征天神。

    “您信不信,我一点也不快乐。”

    她侧脸贴中朱雀的掌心,撒娇般亲近的和朱雀说话。这样的亲昵已经是很小的时候她会对长辈、兄长们做的了。

    “快乐这种东西对我是奢侈品。因为我总会得到的,但得到之后我却在渴望更多,想要的东西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人的常态,我不例外。久而久之已经不记得快乐是什么模样,我只知道我想要我想要的东西。”

    “而我想要,”她在他掌心抬眼,冷静又尖锐,艳丽又冰冷:“我就要自己伸手去得到。”

    “那么,安子啊。”朱雀轻轻呢喃,仿佛漫不经心:“你要知道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无论是谎言还是利用,你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早晚,都会有人找你去支付。”

    朱雀温柔的提议道:“你说,我现在去告诉光源氏,他的妹妹,他的小明月,他的辉夜姬,是这样一个践踏他人心意的人。或者直接告诉他,你和安倍晴明串通好了,让他失利的事情,他会怎么样呢?你又要怎么样呢?”

    听闻这句话,安子抚摸着自己的眉心,仿佛被困扰,可不一会他就迎着朱雀冷凝的脸色回答道:

    “没有用的,朱雀哥哥,您还不明白吗?”

    “对于哥哥来说,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我是欺骗他也好,玩弄他也好,看不起他也好,他到最后都会原谅我的。我知道,所以我做的事情可不是我的错啊。”

    “因为他爱我啊,所以我可以恃宠生娇,恃爱行凶。”

    “这就是我丝毫不惧怕的原因,也是我可以去做这些事情的理由。”

    “您不正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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